茸茸一团奶甜仓

·爱意纵横到他在你体内走私浪漫·

月亮潮汐

ooc / 都是私设 / 霸凌情节 / 自动避雷

 

 

 

 

潮汐是藏匿月亮笑意间的海

 

 

 

 

01.

 

当权顺荣躺在天台矮房房顶上第三次尝试闭眼睡觉时,下面的声音又扯着脖子在喊了。

 

“给你脸了?你他妈敢不帮?”

 

权顺荣一个骨碌爬起,挠挠耳朵朝下面望了一眼。三张熟面孔,还有一个背对着他,看不见脸。身高矮了那三个一大截,罩着松松垮垮的校服,被迫仰着脑袋与人对视。这场面,看着一群人以大欺小无动于衷可不是他权顺荣的做派。权顺荣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冲着下面那三个吹了声口哨。

 

“欸,差不多得了,没听见人家刚说不愿意吗?”

 

四人闻声,齐刷刷地看向这边。这下看清那个小个子了,四个人里他是清清冷冷突兀的瓷白色,睡猫一样拖着一对细细长长的眼睛看人,眼里夏日汹汹,竟叫人有些不敢直视。下唇咬成薄薄的樱红色泽,整个人又像空气那么透明,连忧愁都是至透至薄的,十指紧紧抠着衣角还没松开,刘海打着卷在额前投下一片橙黄光影。他领口的衣扣被扯开几颗,两条细削的锁骨像敞在一片落雪的湿地上,伶仃凸显出来。

 

权顺荣皱眉,这是哪个低年级小女生被欺负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霸王嘛?”其中一个留着平头的率先站了出来。

 

“我们这儿好像没挡着您的阳关道吧?”

 

权顺荣抓了抓被压得凌乱的后脑勺,不耐烦一个翻身跃下矮房,挡在了那个小个子身前。权顺荣跃跃欲试迎上平头的目光。

 

“你们这以多欺少逼着人家给你们传考试答案丢不丢人啊?你们没挡我道,但你们吵着本大爷睡觉了。”

 

小平头一点没发怵,反讥道,“啧,那我们跟您可不一样啊,您这留级不嫌丢人我们可嫌丢人啊。”

 

从前的权顺荣就是个炮杖,一点就着,如今他突然佩服自己留级一年磨出来的好脾气,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信条,和我佛不渡憨批心态让他鲜少再寻衅滋事。所以权顺荣只慢悠悠把袖子绾到手肘,装模作样活动活动腕子,挑起眉毛冷嘲了一句。

 

“小子,上次我一个打你们三个是下手太轻了?”

 

威慑效果立竿见影,三个人没声了,瞪着眼睛要把权顺荣这副嚣张的嘴脸撕个稀烂,五官扭曲变形,难看得像个烂番茄。

 

可权顺荣怕过谁呢,从来不畏惧权威,能将风暴推拓到极远极长地方的男孩子,那样空阔地洗刷人的眼睛。别说老师拿他没办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恭敬三分。平头吃瘪,咬着腮帮子不作声,手指越过权顺荣肩头,指着后面的小个子拧足力气点了两下,好像在说走着瞧,然后灰头土脸地带着两个尾巴溜了。

 

盛势在外,连语言恐吓都效果显著。权顺荣满意地回头瞥一眼被自己挡在身后的人,见他盯着鞋尖不出声,抬起腿挨着他鞋侧不轻不重踢了一脚。

 

“欸,小孩,有事没事啊?”

 

被冒犯到的人这才有了动静。权顺荣暗自吁一口气,还好还好,还能喘气儿。

 

只见他浅浅把发旋抬起来,温润眼角一下子变乖戾,沉在深海里的黑珍珠,一颗落在眼睑下别有风韵,两颗囿于眼中淡淡闪烁。他的面相很静,好像丝毫没有被刚刚的恐吓威胁到,开口的瞬间,仿佛阳春白雪铺了一地湿凉。

 

他面无表情回了四个字。

 

“不关你事。”

 

权顺荣无语地张张嘴,一句好心当了驴肝肺噎在喉咙里楞是骂不出。他就看着面前的小人拔足跑开,身影没进楼道前又探出半张脸远远冲他喊话。

 

“还有,我不是小孩。”

 

这是权顺荣第一次跟李知勋打交道,碰了一鼻子灰。

 

 

 

 

 

02.

 

一般不是班主任的课权顺荣都会翘掉,窝在教学楼顶天台上补觉。以前这样,留了级也照样,他能在下一秒闻见任课老师带着油墨味走进教室时开溜,也能踩着放学铃准时清醒。

 

只是今天不一样,前一晚跟着一帮人包了网吧夜场吃了一晚上鸡,鸡没吃上瞌睡虫倒是来了一波又一波,逃课跑来睡觉,结果眼睛一闭一睁,醒来都静校一个多小时了。

 

操,今天全圆佑还给他约了他们学校校花放学一起看电影呢。

 

权顺荣脚下生风,飞奔回教室,一路上果然空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到了教室,他三两下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塞进书包里,相约佳人的实感才油然而生,心都跟着脚步一起飞出了教学楼。

 

权顺荣没想着这个点学校还有人,他在跑出教学楼看见李知勋时收住了步子。

 

李知勋背着书包远远从楼背后的阴影里蹒跚地走出来,待走得近些权顺荣才看清那张羊脂白玉的脸上斑斑点点满是凌乱异色。对上眼的瞬间,李知勋明显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到,接着埋起头,掉转了鞋尖就要往侧门逃走。

 

其实看见这些跟权顺荣没屁大关系,也就一面之缘,外加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被怼的交情。要么为什么班主任每次训他都说,你要能把你这闲心思分一半在学习上也不至于留级了。权顺荣就是个事儿妈,总觉得护一次人就多一份使命感,于是有了第二次。

 

就像现在,权顺荣满脑子都是校花和电影,脚却鬼使神差追着李知勋屁股后面走了。

 

大概察觉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李知勋在前面走得愈发着急,一步一顿仿佛受惊曳尾急泅的小锦鱼。权顺荣比他生得胳膊长腿长的,一伸手,轻而易举就拦住了他去路。

 

“我是鬼吗见我就跑?”

 

无路可逃,李知勋躲躲闪闪也还是不肯抬头。他拼命把脸往校服领子里藏,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想多了同学,别挡我路。”

 

同学?谁是你同学!权顺荣怎么受得了三番两次被这种小不点无视,也不管关系是否熟络,伸出手就打算随意肢体接触。权顺荣使了点劲儿抬起李知勋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嘴角的伤有点严重,还渗着血,眉骨也擦破了皮,嫩肉向外绽开,像压碎的康乃馨。大概是被牵扯到伤口,李知勋眉头拧在一起倒吸冷气,鼓起腔子,作势就要拨开权顺荣的手。权顺荣看着那双秋雾似的眼睛,在那里痛得要迷蒙起水雾前,知趣地松了手。

 

权顺荣吸吸鼻子缓解尴尬。

 

“怎么搞的?”

 

“不关你事。”

 

还是面无表情。权顺荣真的怀疑李知勋是个面瘫,只会说这四个字。

 

“爱说不说,关我屁事。”

 

耐心耗尽,权顺荣气得原地打转转,他发誓这拳头没落下来,绝对是因为第一次把李知勋看走眼认成女生的后遗症。老天爷一定是看在他懂得怜香惜玉的份上,才给他和李知勋安排了这种造化弄人的遭遇。

 

权顺荣眼睁睁看着李知勋绕了远路从学校侧门逃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反叛心理,他思来想去,叼了根烟,还是跟着走了。权顺荣是有点要面子的,不来点实际行动还真让人以为他输给了一个身高矮半截的小屁孩,这传出去他小霸王名声还混不混了?

 

权顺荣抄了近路,等在李知勋必经的地方。

 

等他倚着围墙抽完一根烟的时候,李知勋的小身板才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

 

都站不住脚,逞什么强呢你说。

 

看见权顺荣的时候,李知勋先是僵住脸吃惊,然后慢慢变成不解,最后被腿上的疼痛刺得挂不住表情。

 

权顺荣丢掉烟头碾灭,漫不经心瞥了李知勋伤口一眼,提醒,“你这估计伤得不轻,伤口要及时处理的,不然就等着送医院吧。”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个字戳中了李知勋心思,他突然就收敛了脾气变乖顺,站直身子一动不动。

 

遍体伤痕都是有棱角的,在他薄嫩的肤底狰狞暴涨着。可李知勋看上去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伤口,只颤颤地睁眨着眼,好像在向权顺荣求助。

 

眼看着薄暮被拉扯到天际,权顺荣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收回指向路口药店方向的手,弯腰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去。再不快点药店该关门了。”

 

权顺荣觉得自己此刻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帅呆了,能趴他背上是何等荣幸啊?谁不偷着乐,可惜对象不是个女孩子,虽然长得也挺像女孩吧。

 

权顺荣这么安慰自己。行善积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感觉身背上轻飘飘的,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趴上一点重量。权顺荣先是触到了分筋错骨的单薄,再然后浑身都贴上冰凉,比秋夜的雨还凉,还生得那么白,怕不是裹在玉石里出生的孩子吧。可脖子里真实感受到的温热鼻息又把他全身喷薄得暖哄哄,暮冬里尝到第一口热气腾腾的蓝山咖啡就是这种感觉。

 

这人其实也没多重,比他打架时候抡起来的铁棍子顺手多了。

 

 

 

 

03.

 

权顺荣背着李知勋跑到药店时,药店的阿姨刚刚准备拉下卷闸门。

 

他着急忙慌把李知勋放在药店门外的石墩子上,先一步挡住阿姨动作,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模样。

 

“阿姨,又是我。您行个方便呗?”

 

就着最后一点昏黄的霞光,权顺荣单膝跪在路边,然后把李知勋的小腿抬起来,又搭到自己膝盖上。

 

李知勋裤腿卷上去的时候,白花花的皮肤已经又红又肿,好几处地方还泛着淤青。乍眼一看没几块干净地方,擦伤深浅纵横,有的结了血痂,皮肉间还掺着褐色泥土和细小沙砾,斑斑驳驳分割他通体纤微。

 

权顺荣抽出棉签点了点消毒水,小声提醒,“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谁知冰凉液体刚触到伤痕,石墩子上的人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权顺荣抬眼,借头顶稀疏光亮,察觉到李知勋正紧抿了下唇,死死抵拼消毒水带来的刺灼感。

 

四周混沌光色都落入深邃里辗转,碘化钾和浓酒精卷着湿漉漉的草木气混杂四溢,老天爷又在蓄谋营造暧昧意境的漩涡。意识到自己呆滞得久了,权顺荣失态轻咳,煞有介事地转眼认真打量起伤口,再落下棉签时,指尖力道多了一分轻柔,还带着嘴角丝丝吹出的凉风。

 

上次动作这么轻,还是他被怂恿,抱起自家刚满月的小侄子的时候。

 

“怎么搞成这样的?”权顺荣清理好最后一处伤口,挤出细管里凝胶状的药膏问道。

 

“摔的。”

 

“摔能摔成这副样子?”

 

潜台词:信你个鬼,真当小爷我这么多年架是白打的吗。

 

权顺荣咧咧嘴,故意指着李知勋的脸玩笑,“脸着地?”

 

自知这个借口有些蹩脚,李知勋偏过头不再搭话。

 

见状,权顺荣耸耸肩,也不继续拆穿。摔的就摔的吧,这人不愿意跟他坦白也正常,毕竟他们俩真没什么讨心讨肺的关系。

 

他又挤出点药膏凑上去,“别动。帮你涂脸。”

 

李知勋听见这话,本能地撤着身子往后躲,一句不用麻烦还没说出口,就被粘腻的膏体蹭了一脸,一股直冲大脑的清凉感刺得他眼睛直冒酸水。

 

“你看,都说让你别动了吧。”权顺荣埋怨,得寸进尺又凑更近。

 

现在他们两个鼻尖与鼻尖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潮湿呼气全数打在李知勋面颊上,颇有一种耳鬓厮磨的暧昧。忘了何时风起,再后来,他们甚至近到看不清彼此表情,只剩瞳眸里浅浅映照的赤红潮色。视野内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一团晕影,风中尘秽落坠消弭,无数荼白濂珠倾落岬湾,意境漩涡分秒都有陷入的风险。

 

这又是什么感觉呢,万物在陈朽荒芜中苏醒,孤枝压满野花疯狂生长,赤足走在光滑鹅卵石上,沁骨的春水裹挟枝叶小花流过脚踝,和煦日光穿透一捧冷冷寒泉到达手心。

 

是暖的。

 

李知勋感受着皮肤上沾染的热气,胃里痒酥酥仿佛有一万只蝴蝶振翅撩拨。他们太近太近,近得能嗅到权顺荣身上淡淡氤氲的烟草木香和衬衫上微不可闻的皂粉气。这样的距离足够把五感通识成倍放大,李知勋轻眨着睫毛,光色变幻间,他观察到权顺荣发鬓跑热了渗出的剔透薄汗,少年面部棱角锋利又鲜明,太阳穴一块新生的皮肤与周围小麦色不成一体,鼻息短而沉重,把周遭空气渲染的更加静谧。

 

不知怎的,李知勋突然就沉静下来,不着调地开口问,“你经常受伤?”

 

“什么?”话题突然,权顺荣茫然看进他眼睛。

 

李知勋慌张移开视线,支支吾吾解释,“呃,你涂药看起来好像挺有经验的样子。”

 

像是听到什么赞美,权顺荣竟把眼尾得意洋洋地笑翘了。

 

“家常便饭好吗!”他底气十足,光吹嘘还不够,还要把小臂的肌肉挤出来显摆,“小爷我的名声可是打出来的。”

 

李知勋没接话,权顺荣上药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仿佛窥探到什么惊天秘闻,一脸的不可置信。

 

“别告诉我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权顺荣就看见李知勋喉咙尴尬地吞咽了一下。于是他故意把声音拔高一个度。

 

“听好了,小爷我叫权顺荣!”

 

权顺荣,李知勋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早就听闻学校方圆几里之内权顺荣的名字如何让人闻风丧胆,他曾在全校集会上看到不羁的影子,再严肃的批评都没击退脸上顽劣的嬉笑,走到哪都带着众所瞩目的窃窃私语,是女孩子消看一眼都要忽扇着白裙子捂脸跑开的羞涩,行走在岁月光影里的步履蹁跹,仿佛全世界的爱恋都要倾注于他,从此往后,权顺荣三字都带着横冲直撞的专属气息落入视线,朗朗如日月入怀,眼明明如岩下电。

 

权顺荣不一样,李知勋想。至少是和自己格格不入。

 

是雨林琥珀,一滩日晕或者月亮潮汐。李知勋尝试过用各种温暖美好的词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权顺荣,却都太浅过显。权顺荣就是权顺荣,无可替代。

 

他们太不一样了。

 

路灯走过去一排排接二连三被点亮,权顺荣的声音跟夜虫一样天黑下来就没停过。月亮已经慢慢爬上来,浮在半空,明灭寡淡清辉。

 

李知勋一声不响地在后面踩着权顺荣影子走,人行道两边高大的梧桐树被风吹起低鸣,阴沉的月亮,呜咽的晚风,昏暗的云层,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跟他满目疮痍的世界相称。

 

只是他的耳边很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权顺荣吊儿郎当地插着兜朝前走,留下身后一路东西不成逻辑的碎话。他说今天他翘了一下午的课一不小心就睡到了放学,他说今天他放了隔壁学校校花的鸽子回去肯定会被朋友骂死,他还说你下次要小心点,走路多看路,别老埋个头,就不会摔跤了。

 

李知勋看着脚下被路灯拉扯交错的影子,曾经的形单影只现在交汇成了两个,一个头叠着一个脚,看起来亲昵极了。

 

真好,影子没有距离。

 

星空给了人空旷的安足感,耳朵里塞满了滔滔不绝的碎碎念。李知勋听着,夜风带起药膏里薄荷的清凉,全身细胞都灌进喋喋不休的心绪涨饱成圆满形状。他是不想插话盖过一切新鲜声响,权顺荣却是叨叨的累了,得不到回应就悻悻噤了声,从裤兜里搜出一条烟卷,在幽暗的阴影下点燃一点煋红。

 

风又起了,淡淡的皂粉气里烟草香又变得浓郁起来。

 

权顺荣笼在一团烟雾中回头,灭了烟才发现李知勋没跟上来。

 

路灯把烟圈白雾镀上一层暗金色,李知勋就抱着膝盖蹲在那片暗金色里,清瘦的身形蜷成巴掌大一点,蓝白相间的校服被卷至肘窝,缀出参差不齐的褶痕,黑发在光亮下浮漾湿漉的流光。

 

那一刻就仿佛是看到了四方橱窗里精致陈设的流沙水晶球,水晶球晃动,整个世界都下起晶莹的雪。李知勋伸出纤细五指,合成一个圆润弧度,正小心翼翼靠近一只蹲坐在他面前的流浪狗。他的手从小狗干瘦的身子一直揉抚到脏兮兮的脸上,指尖轻轻挠动,小家伙就像被施舍了什么珍惜美味一样,伸出舌头满足地舔舐起李知勋手心。

 

接受到小狗柔软爱意的瞬间,李知勋一对小虎牙徒然暴露在风里,浅浅梨涡含春带雨。

 

夏蝉与秋虫对鸣,灯光和夜色都昏昏下落,权顺荣就站在不远处旁观,一个伤痕累累的清瘦小孩,一只毛发打结的小脏狗,这幅画面竟有点说不出的和谐。

 

等一支烟燃尽,他也看够了,抖抖袖口的烟灰又折了步子返回去。他也蹲下来,是好奇这狗有多可爱吸引李知勋半天走不动道,结果蹲下来的时候,视线却情不自禁落到了李知勋脸上。

 

权顺荣比李知勋体型宽硕的多,蹲下去挡住大半灯光,只剩月色在头顶切割成片。

 

李知勋确实白净得很,侧脸还泛着绒绒亮光,细细一截手肘不盈一握,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青绿色血管里汩汩成流的血液。满天星流穿风而过,结成李知勋清秀眉睫下的汁液,他的掌心还停在小狗脸上抚摸,权顺荣这才看清了那只小脏狗,小狗眼睛结了厚厚一层眼翳,背上的毛也脱落得差不多,嶙峋肋骨上结着一块菱形疮疤,日积成疾已经变成令人作呕的暗黑色。

 

权顺荣拨开他手。

 

“别摸了,脏。”

 

李知勋眼皮都没抬一下,又去碰那个小家伙。

 

“不脏。”

 

语气生硬有点赌气抬杠的意思,权顺荣无奈瞥了他一眼,问,“你喜欢狗?”

 

李知勋摇头,“不喜欢。”

 

听到回答,画面开始轰然崩塌,权顺荣觉得眼前出现的景象可能都是刚刚尼古丁麻痹神经出现的幻觉,他翻了个白眼吐槽,“什么啊,不喜欢在这儿摸半天。”

 

李知勋不理会,默默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脚边,闷头摸索半天压箱底翻出一根未开封的香肠。小家伙虽然浑身脏兮兮,鼻子却异常灵敏地嗅出味道,翘起尾巴绕着李知勋不停走圈圈,欠缺修剪的长爪子在水泥地上抓出兴奋声响。

 

李知勋耐心地剥开香肠包装纸放到地上,他看着小脏狗把圆溜溜的香肠拦腰咬断,再一点点嚼进肚子里,月染的眸光就心满意足地亮起来。

 

权顺荣觉得自己可能也疯了,居然也跟着蹲这儿看一只吃香肠的狗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杵在这儿研究什么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进食呢。

 

之后李知勋一直抱着膝盖没说话,等到小脏狗吃完香肠吐着舌头又拱到他手心里蹭来蹭去时,他才小声开了口。

 

“好可怜啊。”

 

“你说它是不是也觉得孤单。”

 

 

 

 

 

04.

 

今天权顺荣没往天台去。

 

夏末秋初的季节正午太阳还很毒烈,没有荫凉遮蔽,天台矮房的房顶上烫得人坐不住屁股。虽然教室里英语老师念着天花乱坠的火星单词让他无法集中睡眠,但头顶风扇呼啦啦转出的凉风还算舒服。

 

权顺荣是在听到第一单元最后一个单词时失去意识的,谁知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睡意,却被坐身边的好友一个巴掌拍了个烟消云散。他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好友挤眉弄眼贴过来一张故作神秘的大脸,咬牙切齿发誓,要不是多一年留级的交情,这人的下场绝对比从窗户丢出去还要再惨一点。

 

“干嘛?有屁快放。”权顺荣把脸埋进臂弯里,时刻准备着听完废话梦周公。

 

“欸,你最近是不是跟高二那个叫李知勋的走挺近啊?”

 

听见李知勋的名字,权顺荣动了动肩膀,露出半边眼睛眨动两下,像是在搜索关于这三个字的记忆,随即脸又低了下去,闷声答,“没有,不熟。哪听说的?”

 

听见这话,好友提着一口气像是得到解放,一边顺着胸口,一边拍拍权顺荣肩膀以示安慰,“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最近有人议论,说看见你跟李知勋在药店门口接吻来着。”

 

权顺荣反应上来,这是在说上次药店门口给李知勋擦药的事。

 

所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造谣造到太岁头上来了?权顺荣偏过脸,不爽地把桌上的英语书拍到好友脸上。

 

“狗屁,那是事出有因给他上药罢了。”

 

以为是自己惹恼了这有起床气的大爷,好友恭敬地接过半空中跌落的书,插科打诨嬉笑过去。

 

“嗐!我就说怎么可能嘛,您小霸王就是男女通吃,也不可能看上那家伙啊!”

 

权顺荣眯起眼,睡意彻底跑了个无影无踪,这话把他听得糊涂,正色问,“为什么?”

 

只见好友把桌上的英语书翻得哗啦响,抬头瞄了一眼英语老师所在方位,又把书立在桌上做掩护。权顺荣见状也侧着耳朵凑近,闷热暑气笼罩在他们身上蒸出粘腻汗渍,教室潮湿又辛辣,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发渴。好友声音不轻不重,一字一句都带了嘲讽意味落入耳朵。

 

他说,李知勋他爸吸毒死了,他妈是个出来卖的,李知勋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人待见他,你也离他远点。

 

权顺荣忽然忆起小时候奶奶把他搂在怀里告诉过他,泪痣是一生流水,半世漂泊,所以有泪痣的人是孤星入命,万劫不复。

 

从前他深信不疑。

 

那天权顺荣一早上都没睡舒服,一闭眼就是杂乱无章的梦,梦里有无数黑影包围住他,眩晕中总有个声音恍惚在耳畔萦绕,问他,是不是也觉得孤单。

 

他好像被全世界憎恶。

 

 

 

 

05.

 

即便是高三留级,日子也是舒坦地过。

 

权顺荣没事干的时候喜欢在学校里乱晃,从高一晃到高三,从音乐教室晃到舞蹈教室,看着婀娜少女的蓬蓬裙随风起舞,纤美的身姿一览无遗。海藻长发干练地束在头顶,舞蹈鞋的绸带系出一个平整漂亮的蝴蝶结,乍一看一个个就像整整齐齐开在压腿杆上的海棠花。

 

遗憾少年的新鲜感总是三分钟就消散,不知何时开始这些海棠少女已经提不起权顺荣的兴致。

 

这是为什么呢?权顺荣插着裤兜靠在高二七班门口,摸着下巴不停寻找答案。

 

李知勋就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厚重的教材书在面前堆成小山,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坐标轴和几何体,有时眉头锁在一起,用笔尖轻叩桌面,叩出轻巧有规律的声响,有时翻开教材书对着页码折出一个小角,撕下便签纸对齐贴在一侧,一阵忧郁的低气压后,便飘起大朵雨过天晴的棉花糖云,细瘦指骨洇渡来空气里潮湿的栀子花凉气,他握着笔在试卷上洋洋洒洒写着什么,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像颗孤伶的星,脱离尘埃独自发光,惹得人移不开眼。

 

权顺荣乐此不疲的奔赴在十七岁又多了一个理由,叫李知勋。

 

李知勋偶尔写得久了会摇头晃脑舒活筋骨,然而每次转脸碰上权顺荣视线时,又立马变成兵荒马乱的兔子,如坐针毡。有好几次,权顺荣靠在走廊上,故意邪里邪气挑着眉逗他笑,他都被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一把火烧了雪原,烧成一片春色,一股强烈跳动的窒息感冲进大脑皮层,把费劲心力衔接起来的解题思路,断成零零星星不成篇章的碎片。

 

李知勋一连一个星期都接受着各种各样的目光议论,包括权顺荣。目光仿佛粘连了黏腻糖线,残存的理智成了拥挤在黄桃罐头里的果肉,表面光鲜水灵,实则早已变了质。

 

权顺荣这人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样大大咧咧地靠在教室门口,日光把领口下随意敞出的一小块皮肤烘出麦芽糖色,筋脉络络自分,粗糙的校服布料遮不住修长体廓,站在那里就是棵郁郁葱葱的挺拔水杉。

 

十七岁的年纪正是惹来大把爱慕的好时间,即便是抽烟打架的坏习惯也丝毫破坏不了纨绔散漫的少年感。他只是站在那就自成一道风景,引得隔壁班的女生纷纷探头出来张望,桃粉色的情愫在他身上聚集,三分灵动,六分鲜活,余下一分尽数落进眼里变成温柔。

 

李知勋太不习惯这种凝瞩不转的氛围,这个年纪一截空白,没爱过谁,也没被谁爱过,四周不停涌来的视线都是带烫的火星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把他烈烈灼伤。

 

 

 

 

06.

 

权顺荣今天没来瞎转悠,李知勋上课的时候频频往窗外望,倒不是期待,只是心下庆幸自己难得能落个清净。

 

下午三节课后,他终于有空能把昨天落下的数学练习拿出来写,结果刚落笔没两个字,卷子就在胳膊肘下抽了空。李知勋抬头,之前天台上堵住他的小平头就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同学的课桌上,旁边的同学早就吓得抱起书包一溜烟撤角落里去了。班里人都被这个不速之客吸引目光,一时间接续朝李知勋这边望来。

 

“有事?”

 

“没事,来看看好学生是怎么学习的都不行?”

 

扯走试卷的是上次站小平头旁边的那个,他挑衅地晃晃手中皱巴巴的试卷。李知勋攥紧掌心,克制情绪。

 

“还给我。”

 

“哟,还挺有脾气。”那人来劲,“不还你怎么了,咬我啊?”

 

和冥顽的人争执只是徒劳,李知勋知趣放弃纠缠。

 

“不咬,怕脏嘴。”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全场安静下来。教室外围观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都抻着脖子想一探究竟,嬉笑打闹的人止住动作,女孩拿起作业本的手也悬在半空,男孩拧紧的水瓶盖停在瓶口迟迟没有旋开,四下无声,落针可闻。

 

只是动作太快,还没看清就像一道闪光一样结结实实落在了李知勋脸上。对面的人扬起的巴掌还没收住,被撕成碎屑的试卷就像扬雪一样洒落下来,身上,桌子上,地面上,到处是纸片翻飞的狼藉。

 

百兽都已蛰伏,听不到任何声响,眼前只有咆哮,黑压压地朝他围来。

 

李知勋甚至来不及闪躲,领口就受力一紧,整个人生了风似的腾起。到底都是混出来的学生,稍稍用力一推,他的脊背就和冰凉瓷墙撞了个响亮,也不知是瓷砖碎了,还是骨头碎了。

 

歇斯底里的反抗是微弱者深入骨髓的天性,密密麻麻的痛感落到身上前,李知勋朝坐在课桌上悠哉看戏的小平头讥讽一句,“教训人还要借别人的手,你怂不怂啊?”

 

很好,疯狗被彻底激怒了。烂番茄一样的红,一点长进都没有。

 

李知勋只觉得侧脸火烧一样刺疼,峭崿于顶岿然不动,灯光拉长,物质扭曲,所有模糊的人影都成了奇形怪状,无数双冷漠的黑洞定定注视着他缩进角落,他们的面容都是灰蒙蒙的,仿佛失去血色的人皮面具,与四周虚构光亮形成对比。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样子都是不拘形迹的热闹。

 

直到耳边嗡鸣逐渐包裹了意识,错乱拳脚中李知勋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容。那些人脸流露出的冰冷神色都被放入记忆中反复琢磨,很熟悉,上次被围堵在教学楼背后的时候,冷眼旁观的也有他们。

 

喉咙间咸涩血腥不断上涌,五脏六腑都快分移错位,在剧痛的昏瞀中,李知勋听到小平头不堪入耳的叫骂。

 

“操,居然敢骂老子,也不看看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你爸吸毒你妈卖逼,你也配跟老子这么说话?”

 

围观的人又一阵不小的唏嘘。他们又吵闹什么呢?不知道,总之离不开尖酸刻薄的污言秽语。

 

习惯了。这时候要服软,早点结束这场暴怒才是明智之举。

 

小平头大概是气急了,手脚并用都嫌少,唾沫星子一口接一口啐在李知勋脸上。

 

“呸!我看你就跟你妈一个德性,长得跟个姑娘家似的,要不我帮你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带把的?”

 

腰际被牵扯,李知勋的意识彻底断线,他挣扎着脚踝想要脱离禁锢。可力量悬殊,他根本敌不过三个人联合的侵犯,李知勋突然惧怕了,剧烈的羞耻让他不肯低头的骄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恳求。

 

“别,不行。我错了,求你放手。”

 

疼痛疲乏跟着意识一起消散,羞耻心被踩得稀碎。

 

求求了,谁能来救他。

 

谁都好,站出来,救救他。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围观的人终于看不下去,喊了一嗓子主任来了,所有人都惊慌地扑棱棱作鸟兽散。公开羞辱没有得逞,小平头恼羞成怒,顺手抄起墩在教室后面的蓝色垃圾桶,照准李知勋头顶一股脑把里面所有杂碎恶臭全数扣了上去。刚过中午,垃圾桶里少不了有人偷懒泡了一半的泡面汤水,混着腐烂的果皮屑,把他淋了个彻彻底底。

 

真好。李知勋长舒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三个人在教导主任暴跳如雷的吼声中被拉走,李知勋四散的七魂八魄半天才回神,他恍恍惚惚从地上爬起,默默地把身上无法分辨的脏东西挑拣干净,在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嫌恶视线下狼狈逃走。

 

他什么也听不到,身体也飘飘荡荡,眼前的景象都是四分五裂,脑子和浆糊一样不清不楚。

 

耳根和脸颊都是鲜红的刺痛,只有一个声音迫切在他脑海回响——

 

赶紧清理干净,李知勋,你脏死了。

 

 

 

 

07.

 

权顺荣今天没来七班门口转悠,原因是上课睡觉。睡觉是小事,可他偏偏不合时宜地在全班安静写题时打了呼噜,于是不得不被数学老师在办公室象征性地罚站一下午,等放他走的时候,最后一节课都下了。

 

权顺荣刚一获释就满心欢喜地想来看看李知勋在干什么,却不想班门口给一团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知勋不在,地上也一片狼藉,什么东西都有,打过仗似的,难闻的气味飘在空气里。

 

“他们班怎么了这是?”权顺荣拍拍前面女生肩膀问。

 

女生惊愕回头,“你才来看热闹的啊?刚刚这儿有人打架呢!”

 

“谁打架?”权顺荣皱眉。

 

“还能有谁?”女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们班那个李知勋还有隔壁班三个混子呗!”

 

有些庆幸女生的八卦心理总能把故事添油加醋并一字不落地叙述出来。权顺荣听完只觉得心烦意乱,层层爆裂蹚过胸膛,眼底暗流蘸血上冻。

 

“人呢?”

 

“啊,三个人让主任拎走了。”

 

权顺荣咬紧后槽牙攥住了拳头,“我问李知勋。”

 

女生愣了愣,没话了。

 

没人在意李知勋去哪,他早该想到的。宇宙洪荒,靠近他太难,坚韧又带破坏力的暗物质星球,火星照亮十三州府,唯独没有照亮他。

 

不,不该如此。

 

阳光干净,星河璀璨。他本身就是来自星星的人,所有的温柔和爱都该赐予他。

 

 

 

 

08.

 

权顺荣绕遍了学校,最后抱着侥幸的心态跑到天台上来找。

 

一推铁门,迎面就是操场上空飘来的一阵苦艾草和松脂气。而他千辛万苦要找的人,就正坐在天台围墙护栏边上。校服灌进凉风鼓鼓囊囊,头发湿哒哒贴在额角,衣服裤子上都是一块一块拼命揉搓出来的褶皱和褪不掉的暗黄污渍。

 

李知勋手心扣在栏杆上,指甲壳透着圆水晶一样的粉嫩光泽,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晚霞,整个人的轮廓被勾勒得十分柔和,仿佛是在炽红苍穹下舒展羽毛的小鸟,白皙脚踝在风里来回晃荡,南风贴合出微凸的肩胛骨,仿佛生了翅膀翩翩欲飞。

 

权顺荣突然觉得嗓子发渴。

 

听到声响,李知勋缓缓转过头,炳耀斜阳照得酷烈,火烧的天空要把他吞噬进去一样,那张白净的小脸又成了异彩斑斓,尖锐的下巴微颔,目及权顺荣,又倏地一个温软的笑,细长眼眶染上几分烂红,那里水光涟涟,楚楚动人。

 

能看出来他尽量挺直脊背想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可偏偏他唇角充血带伤,面颊微笑又苦涩得悄无声息,看着好破碎了。

 

权顺荣不敢停下,他怕停在这里,下一秒就要目睹一场星辰陨落。

 

“没什么大不了的啊!男人挨打怎么了?小爷我天天挨打呢!最多疼两天,真的!不至于想不开!”

 

权顺荣被头顶霞光烧得糊涂,口不择言想到什么冒什么,“男人受的伤以后都是长在身上的勋章,值了!”

 

李知勋微怔,澄澈光辉洒落柔软发梢,身影愈发消瘦,失掉的生机在眼底逐渐复苏清明。

 

“谁说我想不开了?”

 

“那你坐那儿干嘛?”

 

“吹风。”

 

李知勋视线又漠漠落入远方高矮的楼房间,好像在用实际行动为自己的辩解提供佐证。

 

荒唐。

 

“吹风也不能坐那儿吹!”

 

权顺荣语气不容置辨,三两走步上前想阻止。李知勋坐在那没回头,侧光下分明有什么晶莹从下颌游移出来,聚成腮边一滴天然棱镜,把金灿灿的天光折成权顺荣眼里细碎的斑斓。他几乎带着哭腔在恳求了。

 

“你别过来。”

 

权顺荣一下子收住手。

 

天边最后一片火光变成料峭轻寒里的一缕灰烟,空气中席卷一场如潮风雪。李知勋声音几乎要消逝在风里,“身上脏…有味道。”

 

权顺荣原地楞了半秒才反应过来。

 

操。谁他妈管你脏不脏,命都要没了。

 

不带犹豫地伸手,他一把揽住李知勋的腰,一个翻身把人从栏杆边上抱下来。

 

之后两人站着,四目相觑谁也没说话。

 

权顺荣又在嘴里燃了一支烟,烟雾翻腾上升,红光融成火烧云中的一缕,他背倚围墙,余光瞥到俯身趴在栏杆上的李知勋,头发已经吹得半干,眸光向上映出滚滚红云,眼角还残留一片烂红。李知勋的轮廓很漂亮,这是权顺荣无数次凑近观察后确定的答案,只可惜他现在半边脸都又红又肿,虽然消下去一些,但奈何皮肤太过白嫩,五指印还是清晰可见。

 

“疼吗?”权顺荣吐出一口烟问。

 

李知勋没动,垂着眼睑,不知是发呆还是困顿,耳尖小绒毛晕着羞涩浅粉。这羞涩的温柔极致又短暂,可权顺荣偏爱把漂亮小孩剖着瞧,是玫瑰也要拆坏,满盈盈两腮像软桃果,那捏起来一定很舒服吧。思绪无所顾忌地遐游,身体也跟着不由分说地凑上前,结果手心还没贴上温热的脸,就凉凉地扑了空。李知勋躲开了,顺势把脸埋进臂弯里。每次都这样,稍一靠近就要亮出锋刃的小刺猬。权顺荣识趣收回手,夹起烧到屁股的烟卷,抖落一段烧没的灰烬。

 

是李知勋先开的口,声音倦倦地飘散了。

 

他说,“权顺荣,别管我了。”

 

一枚白昼的月亮,最后一点明瑟都淹归平静。李知勋露出浅浅双眸,搭着栏杆的手抠弄着围墙上因长久风吹日晒翻卷起的墙皮。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爸吸毒死了,我妈出来卖的,我就是个扫把星,靠我太近没好果子吃的。”李知勋把脸埋得更低,声音像被海水浸泡过,沙沙的。

 

“你离我远点吧,权顺荣。”

 

日暮收起忧寂缠绵的长线,飞鸟向着长天一色知倦还家。权顺荣睁向恹恹黄昏,浓稠的失落沿着血脉无限积蓄,他有多自负,明明只是阑珊灯火,偏偏想要点燃这人间的夜。他们之间的对话留下一大片空白,权顺荣静了一会儿,然后用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小声说,“阎王爷见了我都得绕道走,我怕谁不给我好果子吃啊。”

 

嘁,这是什么话啊。

 

李知勋终是被逗笑了,梨涡浅笑,两弯新月,碎石漾起的贝加尔湖畔涟漪。权顺荣豁然开朗,那天课上老师讲的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终于让他参透了其中的意味。素笺上的一抹桃红,缱绻得欲要融化塞北的冰棱,他早该听到的,盖过自己声腔的分明是振聋发聩的脉搏心跳。

 

权顺荣掐了烟,烟熏的嗓音压得极低。

 

“多笑笑吧。”

 

“嗯?”

 

“多笑笑吧,好看。”

 

权顺荣比谁都认真。情不自禁是什么?是万般皆苦唯你一笑渡我,我把他人对你的诽谤扔进深渊,凭他人怎样冷淡都充耳不闻,我把你比作一个盛夏都不够,我说你是宇宙苍穹月亮潮汐,是我心口熬出的一颗红豆,我说荷尔蒙肆溢适宜万古的情动,那你说,这到底是不是爱情。

 

 

 

 

 

09.

 

权顺荣被学校广播通报批评了,还给了一次处分。

 

李知勋是洗手的时候听到的,他开着水龙头,任凭水流哗哗滑过掌心,耳朵里只有扩音箱里教导主任愠怒的通告:高三五班权顺荣,上学期间与同学打架斗殴,行为极其恶劣,认错态度极不诚恳,经学校管理会认定,记大过一次,罚写五千字检查并留校观察考定!

 

李知勋傻傻怔住,倒不是对权顺荣打架有什么惊奇,只是他明白,尽管权顺荣性子冲动但也绝不是没有原则的人——权顺荣从来不会在学校里跟人当面起冲突。

 

关上水龙头,李知勋胡乱抹了把脸,正碰上两个男生叽叽喳喳地从厕所出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欸,你知道前几天高二打人的那三个吗?”

 

“知道啊,被主任拉走叫家长了不是?”

 

“对啊!”其中一个来了劲头,“你说他们仨惹谁不好啊居然敢惹权顺荣。”

 

“权顺荣?”另一个瞪圆了眼睛,“打架贼厉害那个?”

 

“可不是嘛!”那个人眼里犀利放光,“你是不知道,权顺荣一大早气势汹汹地就进了他们班,二话没说冲过去揪起那个平头,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打啊!你都不知道那场面有多惨烈,打得另外两个抱着头就躲墙角去了。那个平头牙花子上全是血,鼻青脸肿跪地求饶还不够,权顺荣直接提起人脖领子,朝着垃圾桶就给扔进去了。我看要不是老师来啊,真没人敢上去拦!杀人一样,简直往死里抡拳头啊。”

 

你看,尽管宇宙洪荒,你踏过之处,都是大亮天光,在我心上。

 

上课铃适时响起,凑在一起的人群纷纷风流云散,只李知勋一个人不管不顾地逆着人流跑,一路上连连撞到别人引得一片低声叫骂,等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跑到天台门口时,矮房顶上正四仰八叉躺了一个人。

 

天台可真是个邪门的地方。

 

湿闷的热风和粗重的喘息都没有惊动他小憩的身影,李知勋心里一颗悬垂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悄悄踮着脚尖走过去站到矮房下,视线遮挡,刚好看到房顶上折射着栗色光泽的蓬松脑袋,半边宽实肩膀,还有一截肌肉线条刚刚发育匀称的小臂。

 

可权顺荣啊,光是名字就够让人安心了。

 

“人你打的?”李知勋盯着鞋尖,不停地摩擦地上斑块状的锈迹。

 

听到声音,权顺荣探出半个头,半眯起眼睛扫了一眼下面站着的李知勋,像是意料之内,随即又转过脸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记处分了。”李知勋小声提醒,锈迹在鞋底晕染出一圈褐红。

 

“不少这一个。”语气不痛不痒,权顺荣全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样子一点没放在心上。

 

“为什么啊?”李知勋不解。

 

像是久侯一场盛大的揭秘,权顺荣撑着身子坐起,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倦色褪得一干二净,整整齐齐的小米牙像颗颗明珠迸出亮泽,眼尾倒吊成了一道虹。

 

他迎着风冲李知勋傻笑,“证明给你看啊!不让我心里好过的,他也别想好过。”

 

他竟然还在沾沾自喜啊。

 

白痴啦。

 

李知勋腹诽,脸上却忍不住绽开。点燃夜的从来就不是人间星月,茫茫雾蔼都是我痛哭的不堪,可你还是踏破山海而来,你要带我入梦,我要赤脚奔向你,拥抱成一个圆满。

 

真好,我们注定要相爱,生生不息。

 

 

 

 

 

10.

 

只是世人不知凶狠乖戾的老虎天生无法被人类驯服,他是太阳神庇佑下的金盏花,阿瑞斯见了也要浇灭身上的骄傲。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决绝,又如何归于平静。

 

那天,警笛声盘旋学校上空时,权顺荣凌空挥起的砖头还没有再次落下,土红的砖面浸染鲜血氧化的黑红,暴虐和杀伐蔓延在瞳孔里剧烈晃动,脚下汩汩的腥红淌成生命焦膻将死的小流。

 

万籁俱寂,权顺荣身下的人一动不动,浑身都是斑斑血迹。权顺荣眉骨破了,太阳穴新生的皮肤终又撕裂出新的伤口,暗红粘稠一路沿着侧脸蜿蜒而下,胸膛起伏牵扯鼻腔发出沉闷声响,好似急红眼的凶兽。

 

四周暗涌的一草一木,一静一止都在真真切切诉说,这里曾发生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搏斗。只是嗜血杀戮让眼前这只蠢蠢欲动的凶兽耗尽了力气,他没有任何反抗的生机,就静候着任人摆布。

 

权顺荣被警方拉扯起身前,余光一直锁着蜷在角落里一个破碎的瓷娃娃。和那天路边的小脏狗一样,正躲在阴翳黑暗里颤栗的瓷娃娃。

 

瓷娃娃看起来害怕极了,惊慌失措地捂住嘴,表情痛苦又茫然,兜不住的滚热小珍珠扑簌扑簌往下掉,溅在光裸斑驳的腿间洇出湿溽一点。潮湿的角落里爱欲都发了霉,他衣不敝体的漂亮小孩奄奄一息。权顺荣眼眶酸涩得难受。

 

“李知勋,别在我抱不到你的地方哭。”

 

那样我就没办法帮你擦眼泪了。

 

他闭目转身,多余的留恋只会一刀一刀剐在身上,每分每秒都把他缓慢凌迟。

 

皮革烟草味带着血腥升空,日光恍得人头晕目眩,车厢内的暗色吞没视线之前,权顺荣头也不回地抬起手随意挥动两下,在周围所有人啧啧叹息中,提高了音量掷地有声。

 

“别哭,小爷我不后悔。”

 

 

 

 

 

11.

 

试图性侵李知勋的学生没死,尽管权顺荣赶到时是下了死手。重症监护昏迷半个月后醒来,因还差两个月才到量刑年纪,最终只判了进少管所管教数月。

 

可权顺荣不一样,那天刚好是他生日,他成了名正言顺的十八岁。

 

杀人未遂,三年有期徒刑,一年都少不了。

 

 

 

 

 

12.

 

一年后的李知勋如愿考上了大学。毕业那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收押权顺荣的地方。

 

无数次深夜里纠缠过他的噩梦,无数次静坐中悄无声息的热泪盈眶,会面室里隔着冰冷的透明玻璃板,那人还是无所顾及地冲他傻傻微笑,眼尾扯出一个希冀弧度,声音却满是委屈。

 

“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李知勋看着他,剑眉星目顾盼生辉,还是让他一失足就无法自拔的温柔乡,青灰色胡茬隐约从下巴冒出来了,他不再坐没坐像,脊背死板贴在椅背上,十指乖顺地交叉合握,不过一年时间啊,逆鳞就被血淋淋剔出骨髓。尽管暗淡囚服遮不住少年意气风发的容光,但贴着玻璃板的手心厚茧还是无情揭穿岁月谎言。

 

他不好。

 

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嗓子里生吞皮草似的把咽管剐得生疼,李知勋满满一年积蓄的酸楚瞬间蓬勃眼眶,栅栏窗外是艳阳高照,会面室里却为他下起一场滂沱暴雨。

 

李知勋狠狠哭痛,把一年的埋怨,委屈,思念,深爱哭得惊天动地。这场坎坷爱意滋长太久,此刻只想倾注,全数倾注在他心上,是那天匍匐在他背上种下的情蛊,指尖点涂的药膏剥皮蚀骨,从此权顺荣这三个字都成一场不舍昼夜的惊梦。

 

“说了别在我抱不到你的地方哭,怎么一点也记不住。”

 

权顺荣无奈,安慰似的用指腹隔在玻璃板上摩挲,溺悦爱意沿着指纹沟壑流淌。他的手还没从玻璃板上放下去,额头又跟着蹭上来撒娇。

 

“知勋啊,等我出去之后,和我一起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生活吧。你千万别丢下我,我只有你了。”

 

李知勋抬眼,脑海里漂浮起种种虚无幻想,浪花拍击礁石,海水翻覆上涌,小鲸出水泅游,他们相望,春夏和星月悉数落入眉眼。

 

李知勋缓缓伸出掌心与玻璃板上的五指贴合,体温穿透层层化学物质交融,他露出小虎牙俏生生地笑,梨涡又噙着甘甜。

 

他的灯火,他的星辰,他的避风港,他的温柔乡。

 

他问他要不要一起生活,那他要回答的只是笃定的一个字,好。

 

我怎么会丢下你。

 

我不会丢下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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