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茸一团奶甜仓

·爱意纵横到他在你体内走私浪漫·

说谎

 

 

 

 

喜欢你时体温38.5

含着一口青柠酒

我一醉就是好多年

 

 

 

 

 

 

【01】

 

 

权顺荣原本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可能经历这些,理想、追求、暗恋,或者还有失败。可偏偏青春就是一件件傻事堆叠起来的,权顺荣多叛逆,命令禁止染发,规规矩矩每天都要穿校服的学校里他总是吊尔郎当把校服系在腰上,校裤卷得老高,像要下地插秧。噢对,还有一头特别扎眼的红发,自称是为了燃烧他火热又年轻的心。

 

燃烧个屁,还不是遇见李知勋之后,他一腔孤勇和热血都献给了曾经最看不起的东西——暗恋。

 

权顺荣记不大清了,大概是高二那年初夏,打球打得大汗淋漓,转头撩起背心下摆擦汗的间隙,一眼望到球场边上被晒得微微发红的身影。

 

对李知勋的初印象就是白,白得像反复洗练过的月光,一下子坠进心底,雪一样漂浮起来,至清至薄一碰就淅淅沥沥融化掉,仿佛是尝到新开冰啤最上层绵密的乳白泡沫。或是走过教学楼顶层悠长安静的走廊,悦耳琴声渐响,婉转连绵的音符从琴键一端缓缓淌出来,沾上涨潮时漫到脚边的雪浪,撞在心上碎成满天星。

 

四周皆是静谧,从玻璃窗探着眼睛望过去,目光正及窗边钢琴凳上的李知勋。演奏行云流水,五指跳动的幅度映入眼底细细拆解,那模样是小精灵吗?午后阳光穿透纱窗肆意倾洒,微粒粉尘翩跹在他周围闪得亮晶晶,于是权顺荣的第二印象就这么定格了,李知勋啊,李知勋是会发光的。

 

还有人声嘈杂的食堂,那是权顺荣三次遇见李知勋的地方,李知勋会习惯性打三碗白米饭,一叠杂菜外加一瓶波子汽水坐在最角落靠窗位置用餐。

 

第一次,李知勋就站在权顺荣前一个打饭,点了石锅拌饭和腌萝卜片。第二次权顺荣与他擦肩而过,有一瞬间,皮肤与皮肤触碰的感觉那样亲近,空气温度微微擦起的热风里有淡淡清香一点点浮现出来,权顺荣嗅到,是青柠香。第三次是意外,权顺荣往食堂里走,李知勋往外走,两人无意撞了个满怀,权顺荣都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对面的人头也不抬地撂下一句对不起,然后匆匆欠身走掉。

 

权顺荣怎么也想不到李知勋这一撞就把他的心撞出无数火花,砰砰砰接二连三地炸裂,绚烂着五颜六色,把年轻又火热的心撩拨得愈发旺盛。

 

可惜他的暗恋众人皆知,唯有李知勋不知。那之后权顺荣几乎每天都在寻找、远望,毫不自知。

 

现在权顺荣上课不爱打瞌睡了,直勾勾挑着一对眼睛数时间等下课,球也不怎么打,任关系再好谁叫都不去。平日亲和力爆棚,这时候也都和女孩子们刻意保持了距离,连经常混一起的好兄弟都惊掉下巴揶揄,完了完了,铁树开花,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每天放学第一时间,权顺荣不再跟着他们一窝蜂往球场跑,常驻地变成了教学楼顶层音乐教室。踩着放学铃向校门口涌动的大部队里唯权顺荣是逆流,三步并两步拨开人头往楼上跑,到顶层的时候气都喘不匀,撑着膝盖猛咳起来还在暗自庆幸,还好没错过时间。

 

李知勋固定这个时间段练习,一个人留下来,至少不会打扰到别人。


权顺荣蹲在音乐教室的窗口下偷偷往里看,蹲半天蹲得累了就干脆席地坐下,拿出来要预习的英语课本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索性盖在脸上挡住那些迎面而来的夕照晚霞。后来歌声也灵动地响起来,他的思绪就跟着冲破云天,遨游于贝多芬C小调交响曲和肖邦辉煌圆舞曲之间,空旷得足以容纳一个蠢蠢欲动的梦。

 

久而久之,权顺荣连李知勋的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

 

李知勋每周三和周五下午都会来音乐教室练琴,每周一中午会坐在球场边上写曲,即便取向是气泡饮料,练琴时最常喝的也只是某小众品牌的矿泉水。价位很多,但绝不奢侈,一块二一瓶的那种,起到滋润嗓子的作用足够。

 

据说已经是可以独立作曲的水平,最常坐在球场边左数第三条长椅上闭目养神,一边听着歌,另一边葱白的指尖会在五线谱间跳跃出节奏。头顶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绿叶荫浓图个凉快,权顺荣猜想大概像李知勋这样过分白皙的人都是吸血鬼属性吧,怕光怕热也怕晒。


至于周二和周四,这两天最难熬,连着好几节都是班主任的课,权顺荣翘不掉,所以见不到李知勋。

 

但即便如此,权顺荣也绝不可能错过李知勋的。

 

他后来每次都擅作主张把矿泉水换成冰糖雪梨,真的是用新鲜多汁的雪梨浸着蜜糖小火慢煮细细熬出来的,还特地用新买来的嫩黄色保温杯装好,就趁李知勋还没下课的时候,提前溜进音乐教室放在琴盖上,李知勋一坐下来就能看到的位置。

 

冰糖雪梨是权顺荣磨了好久,他妈妈才答应下来给他做的,权顺荣自己可不怎么爱喝这种齁甜齁甜的东西,至于嫩黄色,那是权顺荣某一天突然就喜欢上的颜色,一下子能联想到炎炎夏日里青涩金黄的柠檬果,对半切开泡进青茶里慢慢回甘,他觉得那种味道和李知勋身上的一样,好清新的。

 

四月清晨将醒未醒的太阳。权顺荣暗地里这样形容李知勋。有人问起原因,他当下想了想说,以盛灿耀目的光晕掩饰内心温度的贫乏与悲沧,和李知勋一样,是日光微凉。那时候分明正值生长季,大家都跟雨后春笋似的迅速拔节了,李知勋却还小小一只静默着,一点动静都没有,像热带多水潮湿的幼弱植株,站在风里扎不住根,权顺荣都快高过李知勋半个身子了。

 

就是这样无知无觉,十七岁的权顺荣永远摸不透关于李知勋的温度差。这么小而珍贵的身体哪里来得如此大的气场啊,明明光是坐在那里弹琴唱歌都会发光的人,平日板着一张脸骄傲又冷漠,情绪像是神秘的格陵兰岛,冰川和极光独自闪耀,看样子鲜少有外界的破坏力能给他留下余波。

 

何时何地都是一个人,权顺荣早就发现了,李知勋没什么朋友。


对于其中缘由权顺荣无心猜测,但私心自然是有的,毕竟“李知勋头号亲故”这样的名头听起来的确很拉风。所以权顺荣想说其实没有朋友也没关系,以后有我保护你就可以。那么在此之前,要先有计划地跟他认识一下才行。

 

受着这个信念的驱使,权顺荣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着李知勋放学,一路跟到亲眼看着他进小区才停步,可明明那时候他们两个的家东西南北都不顺路。

 

再后来这情意满得从眼眶里溢出来,溢到了纸上。

 

权顺荣从图书馆借来了几本厚厚的诗集,凭借自己肚子里仅有的一点墨水,趴在书堆里一字一句斟酌。老师天天批评的狗爬字不再扭扭捏捏,一笔一画抄在便签纸上工工整整,每一折心情、每一个句读都仿佛排兵布阵精神抖擞的小战士,横平竖直是高擎的战旗,锣鼓喧天替他吹响爱的号角。

 

权顺荣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每天放学后偷偷塞进李知勋使用的储物柜。他写过的情书里,最喜欢一句就是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我在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我的梦。

 

这场孤单又勇敢的冒险,权顺荣把他叫一见钟情。

 

青春懵懂的秘密一下子在心里疯长了两年,于绵延的时光洪流里一去不复返,伴随着那年初夏的阵阵蝉鸣,把毕业和分离拉到眼前。


升学宴那天权顺荣喝了点小酒,拗格地反复醉言着那些笨拙心意。最后,他在一帮兄弟的怂恿下,表白了。

 

记忆胶片还清楚记录着他表白那天的情形,权顺荣拿着一大束精美的香槟玫瑰站在李知勋练琴结束后必经的主干道上,他看着李知勋的身影就这么从远处渐渐放大在眼前,权顺荣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心脏内核快要冲出胸腔的紧张与羞涩。

 

“你好,我叫权顺荣,我…我我喜欢你!我们…我们能不能…”

 

“我不喜欢男人。”

 

十七岁,权顺荣失恋了。

 

 

 

 

【02】

 

二十七岁的权顺荣以为自己会顺风顺水,有着稳定的收入,步步高升然后结婚生子,然而现实却是他正和一众为生存难堪的社畜一样,坐在全圆佑的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打发这无聊又冗长的夜。

 

全圆佑,他的大学好友。毕业后拿着父母给的第一份创业资金开了这间清吧,创业初衷自吹是为了祭奠颓废死去的青春,聚集黑夜里孤单的灵魂。

 

以上纯属扯淡,他就是个富二代,权顺荣羡慕啊。

 

唇齿残留莫吉托浸渍的青柠香,这是权顺荣来清吧必点的一款鸡尾酒,轻缓的钢琴旋律配上莫吉托别有风韵的酸甜,施洗灵魂再合适不过。当普鲁斯特效应逐渐显灵,很久很久之前的某段记忆被一点一点扫去尘灰,仿佛一下子又回到十七岁,回到那个酸涩又清凉的夏天,坐在琴声里与虚虚实实的阳光对峙。

 

“弹的不错。新来的?”权顺荣挑眉,用眼神示意不远处坐在钢琴后方的人。

 

“啊,新来的。”全圆佑站在吧台内侧擦拭手中一对精致的高脚杯,藏在金丝框眼镜背后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好像是个自由音乐人,当时说是想来做兼职。我就行了个方便,给他艺术灵魂一个栖息地。”

 

还栖息地,权顺荣翻了个白眼骂他神经。


等琴声入尾,被挡住的人迎着追光灯站起,微微鞠躬行礼致谢,清白光影交错倒映皮肤低温,星星点点的灯晕落入眸中时隐时现。无意对上目光也是异常令人动容的,仿佛要从银河里把最细最柔的星流摘下来,头发有些长了,半遮眼帘摸不透视线聚焦的方向,人不高,一身素白衬衣似一捧落雪,看着有种让人心醉的病态美。

 

太像了。


权顺荣视野有些混沌失焦。好像是道触手可及的月色,又化成一团冷白的星火,他是有点醉了吗,烂熟于心的身影虚无缥缈如一缕轻雾飘落眼前,裹挟而来片片馨香覆上心怀。

 

他闻到了,是青柠香。

 

任凭眼前一片缭乱,权顺荣竭力把这一瞬间的每分每秒都感受得清清楚楚。他在尝试拖延理智判断的时间。

 

“好久不见,李知勋。”

 

“好久不见。”

 

还是那么波澜不惊。权顺荣昏昏噩噩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出,嗓眼似一口枯泉,脑袋里左右两只小鬼乱糟糟打架,最后涌上来的话老套得仿佛八点档狗血剧台词,“过的好吗?”

 

意料之内对方没有回话,这下尴尬了。

 

“那个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权顺荣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把这阵沉默的理由分析出来,他语无伦次替自己打圆场,“我就是想问你明天还来吗?”

 

完了,鸡尾酒都能给喝醉了。权顺荣只想把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掐死。

 

“嗯,来。”

 

果然还是惜字如金。

 

李知勋只不咸不淡应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一旁的全圆佑看戏也看够了,托着下巴凑过来,“认识啊?老情人?”

 

权顺荣没好气斜了他一眼:“滚,烦着呢。”

 

 

 

【03】

 

权顺荣觉得自己又失恋了,倒不是旧情难忘,就是和当年喜欢李知勋时一样,那种自卑感,越喜欢就越觉得自己配不上。曾经这种感觉来自他的一厢情愿,现在这种感觉来自现实。

 

听全圆佑说李知勋好像过的还不错,签约了一个唱片公司专门写歌,收入很可观,没几年就付了一套单身公寓的首付搬出来住。后来自己也组建了个乐队,担任主唱和主要制作人,至于来这里打工,纯粹闲来无事发挥一下余热,顺便找找创作灵感。

 

太高冷了,全圆佑如实评价,跟北极万年冻土层里凿出来的冰碴子似的。明明是来这里应聘工作,面试时候二话不说自己先提了两条要求,不答应就免谈,第一条是说工作时间由他自行安排,第二条最重要,不陪客。


我们这里是正经地方!全圆佑当时听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自吹自擂的精明商人,全圆佑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在听到李知勋一曲试弹之后,他还是毕恭毕敬地把人请到办公室签了合同。

 

“是正经地方,虽然老板看起来不怎么正经。”权顺荣晃晃杯底的酒,漫不经心地评价了这么一句。

 

这台词耳熟,和李知勋当时反驳的一模一样。全圆佑现在就差把问号打在脸上了,他推了推眼镜框,狡猾地眯起眼睛凑过来是想试探口风。

 

“还说不是老情人?怎么回我的话都一样?”

 

一大堆不文明用语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下不去,“该死的老狐狸,这个是重点吗?”权顺荣无语,四下找不到合理的话噎他,哽塞到最后只垂下头恹恹地说了句,“我跟他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他不喜欢男人。”

 

如果说思念有多重,那大概也不重,比山海轻一些吧。

 

老实说权顺荣不想再提这些,早就过了为青春的情情爱爱哭的撕心裂肺的年纪不是吗,扪心自问一下难不成还在喜欢李知勋?还能喜欢他什么?才华长相云云的,听起来好像都不靠谱,现在的李知勋于他而言就是封锁在心脏深处的一只薛定谔的猫,一无所知,似是而非。

 

不,也不对,不止现在的李知勋,还有他盲目自信了解透彻的李知勋,甚至一见钟情的李知勋,都是一无所知。


权顺荣突然为年少时固执抗拒枯萎与悲苦的自己感到羞赧,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他,这大概也是解释李知勋还会一直频繁光临他梦境的原因,是不甘,或者一种执念,毕竟曾经那么叛逆骄傲的权顺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败在性别上。

 

与执念重逢后的每一天对权顺荣都是循环,一下班就直奔吧里喝酒,无数杯莫吉托空虚入胃,一坐坐着就是黎明。

 

李知勋也没有食言,不仅第二天来了,之后的每一天也都来了,晚班居多,有时候来还会带一把木吉他自弹自唱,有时候什么也不带,只安静地坐在舞台中央弹琴。就算他们偶尔碰上照面也不会产生什么电光火石的交流,最多无非几句客套寒暄,仿佛那天重逢说的话已是全部。

 

曾经小小一只连生长都静悄悄的人已经出落的有棱有角,若不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权顺荣真的会疑心李知勋没有变,还是优雅地躺在记忆冰河里抚着黑白琴键的极光少年,即便经历过岁月虚妄,再回首也依旧是素衣单薄带雪,不惹人间桃花,会笑靥明朗,会掠走一身风尘。

 

他真的像初见时一样干净得无话可说,也难怪连自己的爱都无法沾染他。

 

今天的权顺荣也心猿意马,呆呆坐着一下子就迎来天明。

 

 

 

【04】

 

“怎么又来了,你都没工作的吗?”全圆佑在这个月每天都见到权顺荣的情况下终于有点不耐烦了,“要么给酒钱,要么别来。“

 

“他没来?”权顺荣把全圆佑的话当了耳旁风。

 

“没。”全圆佑现在只想给眼前这人脸上来一拳,“请假了。”

 

“请假?为什么?”

 

“他没说。”

 

“什么都没说?”权顺荣不放心,又追问一遍。

 

“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他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是他老板又不是他老伴哪知道那么多!”


全圆佑语调上扬是有些不耐烦,但要说他与权顺荣形影不离也有近十年,有没有什么时候还像现在这样隐忍过,忍着,苦苦忍着,分道扬镳又企盼回眸地忍着。有如悬崖勒马,他是在等,等一个人,穿越江河湖海到达彼岸。

 

想到这儿全圆佑又不可避免心软了,弱弱地补了句:“我寻思感冒了吧,听声音不太对。”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权顺荣皱皱眉丝毫没有要领情的意思,这人说了半天没一句在点子上。

 

狗咬吕洞宾,怎么还不识好人心呢?全圆佑也急了:“好心好意跟你说,怎么你还吃枪药啊?”果然跟权顺荣之间禁止煽情,“我不说了,想知道你自己问去。”

 

权顺荣哪里会示弱,撂下一句“问就问,谁怕谁”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去。结果店门口刚一站定掏出手机还没几秒钟,权顺荣就后悔了,问谁啊?他根本没有李知勋联系方式。


好吧,关键时刻权顺荣也是会低头示弱的,为了跟全圆佑要到李知勋的电话号码。

 

权顺荣靠在门口等待电话接通时才发觉天气已有些转凉,李知勋这人前几天还都只穿着一件衬衫套个薄外套乱跑。好一阵忙音后,对面终于传来声音,气息很弱,有气无力还带着点糯糯的鼻音。

 

“喂,哪位?”

 

权顺荣差点就要陷入这软绵绵的声音里,“噢,我,权顺荣。”

 

闻声,对面不说话了。


“号码我问全圆佑要的。”权顺荣真心觉得自己能当李知勋沉默发言的翻译。

 

“什么事?”

 

“你生病了吗?为什么今天没来?”

 

“嗯,有点感冒,休息几天。”

 

意料之内几句潦草问话,整个过程对面的声音明显越来越弱,呼吸也有些沉重。


其实权顺荣有很多迫不及待想问的话,可手机冰冷的外壳贴在耳朵上,脚底暖不到温度,行动也迟缓。他无念无想听着话筒另一端嘶嘶传导而来的一电流盲音,抬头忽然望见头顶灰扑扑未点亮的霓虹灯牌,二楼阳台颤巍巍探出头遭受凉风吹袭的绿植,耷拉一截枯黄软叶哀哀喊痛。


一切的一切,触景伤神,权顺荣就是突然觉得四季荣枯皆是死规矩,如果这样还要靠电子机械传递问候,未免冷冰冰太无生气。天气是真的挺冻人了,现下他也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地址。”

 

“什么?”

 

权顺荣音调高了一些。

 

“我说你的地址。”

 

 

 

 

【05】

 

权顺荣几乎是二十分钟内带着各式各样的药赶到了李知勋家门口,李知勋开门看到权顺荣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站在门口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不知道你什么情况,就什么药都买了一点。”权顺荣自顾自走了进去,面不改色,那架势好像刚同居不久得知爱人生病行色匆匆赶来的贴心伴侣。李知勋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转身直直迎上权顺荣凉津津的手背,粗糙皮肤贴在他额头上几秒钟,随即又迅速撤下来摸摸自己的。

 

“你在发烧?”权顺荣眉头皱起来。

 

“好像吧。”

 

李知勋闷闷应着。电话来之前他一直迷迷糊糊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什么意识都没有,躺在那里只觉得耳朵和脸都像放在高汤里熬煮一样滚烫,而现在情况更甚,晕眩的窒息朝他涌来前,李知勋警敏地拨开了权顺荣的手。

 

是有些尴尬了。心里当然明白过度关心对别人会造成多大困扰,但好在权顺荣足够熟悉该如何应对,他话锋一转打了岔子,“还好都买了,你先把退烧药吃了吧。”

 

李知勋直愣愣地看着权顺荣摸索进厨房,又是烧热水又是找杯子的,哪像第一次来的客人。他着急跟上去,“你放着就行,我会吃的,你不用管了。”

 

这逐客令很明显了,有点眼力见的都该听出来。权顺荣翻找水壶的动作机械地停在半空,像默剧按下暂停键黑白的一瞬,等时空倒带,七秒钟,重新播放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把热水倒进杯子里盛好,“看你吃完我就走。”

 

堪比金鱼遗忘后的平静,权顺荣说着把热水递过来,李知勋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接,他揉按着太阳穴,苍白指骨用力地颤动也是七秒,一、二、三、四,权顺荣默默数着,然后他听见李知勋开了口。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无赖?”

 

这又是什么话呢,权顺荣只觉得天旋地转,把他的心头最温热的血都搅合搅合一盆泼了。


冰川,冰川是最有棱角最动人心魄又最锋利的坚硬物质,寒光凛凛刺得他眼角都痛。权顺荣憋了半天话,突然喉咙一哽,像被太阳暴虐一天的黄昏迎来一场始料未及的过云雨,心脏濡湿生出团团霉菌,应该还在跳动,但真的没什么余温了。


他们都迅速老去着,脾气还是棱角,也都迅速老去着。

 

既然如此,辩解什么的,就都算了吧。

 

“我是无赖。”

 

“想让我不无赖你就快点好起来。”

 

 

 

【06】

 

好在第二天李知勋还是按时来上班了,看样子已经退烧,只是声音还有些沙哑,推门进来卷着深秋的寒气打招呼仿佛啮满枯沙。

 

“真可以啊,嗓子都那样了,竟然还能唱的这么有感觉。”全圆佑坐在权顺荣对面忍不住赞叹,一脸挖到宝贝的表情看着台上李知勋游刃有余地弹唱。

 

那当然了。权顺荣暗自有些得意,他想炫耀说自己可曾经听过整整两年的人。


他最近心情不错,出乎意料地,因为现在见到李知勋,除了简单问候他终于能多说一句话了,那就是今天感觉好点了吗。说来也奇怪,李知勋这回竟然也没有刻意回避,权顺荣每天例行问候,他就每天例行报备,直到病完全好利索为止。

 

最后还是全圆佑先看不下去的。

 

“你俩至于吗?”

 

权顺荣自我沉浸地咧着嘴笑,都不带转头的。

 

“你懂个屁。”

 

啧,全圆佑其实屁都不想懂。

 

但权顺荣原以为自己会把身上所有锋芒收起来对李知勋一如既往地百依百顺,像十年前一样。可是没有,他发脾气了,对李知勋。

 

临近年末结算,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像权顺荣这种普通的工薪阶层当然要奴役在第一战线。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报表,没日没夜的加班。黑白颠倒的日子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再往酒吧跑过。

 

李知勋从来不上凌晨班的,最晚也就十点多下班。然而也不知道老天到底想让谁不好过,偏偏就在李知勋给其他驻唱顶完凌晨班的那天,回家路上让一群闲散流氓给抢了。


大概以为李知勋长得小小的一看就像个学生才盯上,抢了钱包还不够,一群人凶神恶煞围上来威胁着说不搜刮干净绝不罢休,非要李知勋交出身上那把木吉他,李知勋说死不给,结果就下了狠手。

 

全圆佑接到电话火急火燎赶到警局的时候,李知勋刚做完笔录,看着人一瘸一拐走出来,全圆佑二话没说先把人带到医院里里外外做一通检查。


结果还好,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外加几处软组织挫伤,开点药再留院观察几天就行。李知勋是有点不明白了,自己都还没嚷嚷着哪里难受,怎么全圆佑倒皱着个苦瓜脸看上去更像受伤的那个,刚刚站在一边正襟危坐地听结果,现在又不苟言笑跟医生道别,把医生送走整个人像被处了一遍极刑似的。

 

李知勋失笑打趣他:“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

 

全圆佑听到这话更欲哭无泪了,泄愤似的把一叠化验单拍在手心里拍得啪啪直响:“呀!我怎么就不难过啊?权顺荣那小子前几天还给我打预防针说他最近忙让我多留意你,结果你今天就给我来这么一出,你可让我怎么交代啊?”

 

听到权顺荣这三字,李知勋笑不出来了,眼皮子都垂下去。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直到等全圆佑开车把他送到家门口,犹豫半天才开口说,今天的事别告诉权顺荣。


说实话李知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心虚,仿佛心里有鬼,也许吧,他和权顺荣之间注定需要善意的谎言。

 

之后权顺荣是在闲下来和全圆佑打电话时,发现全圆佑对李知勋的话题欲盖弥章才察觉的不对劲。全圆佑遭不住权顺荣两三次逼问,等他老实交代完事情经过,权顺荣早已怒不可遏,胸腔窝着一团火一样烧着难受,快把他全身血液都烧干。


尽管权顺荣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李知勋受伤自己不知道?还是全圆佑帮着李知勋瞒自己?又或者是李知勋那句别告诉权顺荣。总之行动还是先于理智,权顺荣失眠到半夜,一通电话就打了过去。

 

“想瞒我多久?”他尽量把语气克制得平静。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伤了?”

 

“就为这?”李知勋觉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却打给全圆佑?”

 

“你大晚上发什么神经?”那边终于不耐烦。

 

权顺荣觉得自己快要克制不住了。

 

“李知勋,你他妈到底把我当什么啊!”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吼出来,吼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07】

 

再往后只剩煎熬。

 

此时此刻距离权顺荣挂断电话已经过去二十个小时了,在权顺荣脚下碾灭第三根烟,第十次犹豫要不要进店里时,李知勋背着吉他走了出来。权顺荣手头第四根烟还没送到嘴里,对上李知勋视线的一瞬间又退回烟盒。


权顺荣不说话,李知勋就直勾勾地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喜怒,被盯得心里发虚,权顺荣率先挪开视线朝着李知勋公寓方向走去。

 

入冬季节的夜晚路上行车已经寥寥,人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个。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不远不近地隔开一段距离,权顺荣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心跳。李知勋走在后面步履很轻,轻到权顺荣不确定他是否跟了上来,但他也不敢回头看,怕一转头又是相顾无言的尴尬。同样地,他也不敢停下,只能放慢步子,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

 

“受伤真的只是个意外。我不是小孩子了,你真的不用这样。”

 

走过第一个红绿灯,身后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权顺荣还是没回头,只把拳头又握得紧了些,连指甲都深深陷进皮肉里,好提醒自己此刻要保持清醒。


此时此刻有一股冲动驱使他张口辩解,最好是声嘶力竭,牢牢抱住他跟他讲说不对,李知勋,不全是这样。你知不知道十七岁的我有多坚定要保护你,你不知道,所以你肯定也不知道我现在有多自责没有保护好你。

 

这些话反复哽咽在权顺荣喉咙,最后的最后还是倒吸一口气吞回肚子里,连同他的委屈不甘,一起咽了。


多说无益,想来自己自作多情的行为怕是只会给李知勋徒增困扰。

 

“你放心,我不会走你太近的。”

 

“不是这个问题。”李知勋声音弱下去。

 

“你就走吧,看你到家我就走。”


这次的语气几乎带了恳求意味。

 

权顺荣早就习惯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只是曾经他会雀跃地跟在李知勋身后,光是看见李知勋的背影出现在视线里就够他捂着嘴偷偷开心好久。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敢去追李知勋的背影,他怕自己跟不上,一不小心就落下。


权顺荣真的就只跟到李知勋公寓楼下,他看着李知勋进了大门,才摸索出口袋里未抽的烟继续点燃。


深吸一口,苦草入肺,弹掉指尖猩红心事,再吐出一个不完美的烟圈。如果忘掉一个人也能像燃烟一样轻易该多好,燃烧、上升、吹散,剩下苦苦的烟焦熏染,呛出眼泪。

 

徐徐烟雾斑驳视线,今夜没有月色,整座城市都空旷,一眼望尽万千灯火,权顺荣吸着烟,眼泪都蒸腾,仅存的感性还在啃噬残存的理性,一层一层把残破和痛哭一起掩藏。别回头,他恳求自己,挽留的话也只字不能提。


可偏偏,偏偏李知勋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昏黄路灯下,影子歪歪斜斜,长长地够到他脚边。是现实还是尼古丁麻痹的幻境,权顺荣愣愣抬眼去看,李知勋站在那,鼻尖吹得通红,半张小脸掩藏在高领毛衣下,小麋鹿一样晃动着眼瞳波光,闷闷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他们就在公寓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几大罐啤酒,按下电梯一路上到了顶层。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头顶一片流光溢彩,霓虹灯溶蚀成穿风带雨的星流,嘭嘭两声啤酒开罐的响,白色泡沫翻腾上升,带着清香一同漫溢,仿佛别有韵味地为彼此放了两朵烟花。


是李知勋先把易拉罐靠过来,见权顺荣没有动,于是轻轻地用自己那罐的罐底敲了一下权顺荣那罐的罐身。一声厚重的闷响撞进鼓膜,撞得人心颤。

 

权顺荣觉得自己酒品不好,所以从不敢放开喝,尤其还在李知勋面前。而此刻,李知勋就真实地抱着一罐啤酒坐在他身边,乖巧仰着头把酒一点点往嘴里送,因为苦涩而淡淡蹙起的眉头,乳白泡沫翻涌过多水眼眸,权顺荣静静看着,恰似星河露宿,凝视他浅琥珀色陷入虚妄的眼睛复制满天星宿,不知是热了还是醉意上头,腮颊上一会儿就出腾起粉云。

 

有甘甜青柠混杂大麦发酵的香,权顺荣十七岁没日没夜幻想的画面在二十七岁成了现实。

 

今晚就醉吧,心和肚子总得有一个是满的。

 

清烈啤酒风卷残云般滑过喉舌,酒精麻醉感肆无忌惮涌向神经末梢,苦涩口感把整个人都四分五裂。他们都醉了,一个借着肉体沉醉,一个靠着灵魂清醒。

 

如何才算处理好关系了?书上说,当你不会因为急着去抓住一些什么而惴惴不安,也不会因为总是懊恼错过了什么而患得患失时,当你身上容易表现出来的戾气与浮躁慢慢被抹去,觉得一切来来去去都很平静时,你才算处理好一段关系。

 

很显然,二十七岁的权顺荣还是没有学会。

 

二十七岁的权顺荣依旧有熬不完夜,加班加到腰酸背痛依旧有审不完的报表。十七岁循环的歌唱成骨子里共生的记忆,二十七岁手机换了一部又一部,歌单列表却从来不删。电话号码定时备份,十七岁的权顺荣生怕自己电子白痴某天突然搞个一键清空之类的惨剧,而如今二十七岁的权顺荣只背得过三个号码,除过父母,剩下那个,很久之后无意翻到时心里还会难受许久。

 

突然的相遇更像是有了失而复得的感觉,纵然满心欢喜,可毕竟是他曾下了狠心要丢掉的记忆,是他曾发了毒誓要忘记的人。这种将近自戕的割舍竟让老天都开始心疼他,为他戏剧性地制造一场久别重逢。重逢后的权顺荣以为自己要的是曾经,现在却发现其实他一直要的都是一个回应,原来久别重逢这种事情就是为了告诉你,世界上没有未完的故事,只有未死的心。

 

“怎么不继续做愤世嫉俗的叛逆青年了?”李知勋指了指权顺荣的头发。

 

“谁还没点中二的青春了。”权顺荣摸着工作之后就被迫染黑的头发,有点遗憾地回答。

 

“你变了很多。”

 

“你也是。”

 

“你变成熟了。”

 

“你变更孤傲了。”

 

李知勋不再接话。


对于李知勋的少言寡语,权顺荣算得上习以为常,近似一种肌肉记忆,仿佛固定代码的反馈,齿轮为精准咬合打造成对称的凹陷。既然李知勋喜欢对他沉默,那就由他来填补他们之间这段失声的空白。公司人人都夸他是气氛担当,说他闹腾起来怪天真,可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但权顺荣还是欣然接纳这样的定位,他只是庆幸,庆幸潜意识里这份为了李知勋而生的活跃灵魂还在努力活下去。

 

但李知勋说他变了。

 

权顺荣眼底突然亮了亮,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没头脑地来了一句:“没想到你比想象中更关心我啊?”

 

“说什么呢。”语气是无奈,然而李知勋眼角却挂着弯弯的笑。

 

谁说今晚没有月亮。

 

那一笑真是让权顺荣再也移不开眼睛,那是他盼过多久的一个笑,笑进他的五脏六腑,浸着他的七魂八魄。

 

“所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知勋?”

 

空气又静下来,连风也酝酿起沉默。

 

权顺荣眼神开始涣散,他费力锁住李知勋的身影,冷风灌进四肢,声音也止不住开始颤抖:“你骗我对不对?”

 

权顺荣记得自己只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告白那天,香槟玫瑰散了一地,他蹲在操场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流。第二次是今天,他醉得不轻。


是不是流两次眼泪也该长大,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权顺荣。成年人的世界要学会接受,要接受不尽人意,接受孤独挫折,接受突如其来的无力感。


李知勋起身的时候,权顺荣先一步伸出手拉住了他衣角,他微微仰头承接凌晨三点令人头晕目眩的霓虹灯火,声腔虚虚颤颤盖过视野里磅礴的雨雾,权顺荣好委屈在控诉,扯住李知勋衣角的手又折回来抹了一脸潮湿。

 

“李知勋,我早就不在意了,我也不纠缠你了。”

 

这次真的要妥协了。

 

“我们当朋友还不行么?”

 

 

 

【08】

 

尽管那晚李知勋没有回答他,但事实也证明李知勋真的不喜欢男人。


半个月后的权顺荣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云淡风清地坐在这里消遣,他看着李知勋拿起那把木吉他上台、鞠躬,待到整个场子的灯光都暗下来,只留一束暖光打在身后。李知勋调好麦架,把吉他搭在腿上。

 

“今天这首歌是我很早之前就写好的,想送给在场的一个人。”

 

台下一阵起哄的骚动。李知勋拨动了吉他弦,一个完美的滑音,然后是清亮又轻柔的哼唱。海水都上升,太平洋深海里的鲸也出水望月,旋律流转有华光倾泻,飞扬的尘埃跌跌转转,时间凝结宇宙颠倒,每一寸目光都接触皮骨,分分秒秒都危险得让人想沉迷。


权顺荣只希望时间不要流动,声色犬马都戛然而止,如此他就感受不到呼吸的振痛,听不到自己身体里悲喜交替破碎的声音,也听不到那些旖旎又暧昧的词句,哪个字不在羞涩低语,把情窦初开说得缠绵。

 

太蠢了,权顺荣想。他居然还想从歌词里对号入座。

 

权顺荣跟吧台对面的调酒师打手势把莫吉托换成威士忌,动作交换的瞬间,他触电般感受到台上炙热的目光。


李知勋笑了,挂在唇上的浅笑,很巧,对面调酒师也在笑。那笑容权顺荣最熟悉,十七岁的自己每天都挂在脸上的。


权顺荣想起来了,这个女调酒师是前阵子新来的。听全圆佑说这个女孩也喜欢音乐,掌握好几种乐器,有些天赋所以经常找李知勋请教,一来二去两个人关系就飞速亲密起来。

 

好一个志趣相投。

 

权顺荣感觉糟糕透了,除了迫切还是迫切,时间与空间一起泛锈,锈蚀成一种遗忘的酸苦,他心底疯了一样叫嚣着离开,在场的人大多各怀心事,只是疼痛偏偏与他有关。


哪有什么云淡风清,这无望的等待都是义无反顾,李知勋无法洞察他的忐忑,亦如这扎根了十年的爱而不得,都是为了掩盖他不爱他的事实。

 

今天不想坐在这里等天亮了,权顺荣想。他一口气痛饮三大杯苦冽的威士忌,拿起靠背上的大衣外套,头也不回地钻入暮色的冷风中。

 

这次真的真的不会再来了。

 

他有大把时间,他要爱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

 

 

 

 

【09】

 

“又分了?”全圆佑一脸平静,习惯得就像在问隔壁二狗子今天吃饭了没有。

 

“嗯。”权顺荣把头埋在吧台上,闷声应着。

 

“第几个了?”

 

权顺荣没抬头,过了一会儿把手伸出来在全圆佑面前比了个四。

 

“混蛋。”

 

权顺荣专门挑白天来的,喝了两杯酒,不以此抒发一下分手的伤感好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全圆佑说他有病,他也不反驳。

 

“差不多就走吧,要不他该来了。”全圆佑扫了一眼墙上的表,撞了撞权顺荣胳膊。

 

烦死了,权顺荣愤愤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他什么时候这么怂过,上赶子热脸贴冷屁股还不够,现在回头是岸了还得躲着,真是冤家。权顺荣不情不愿地拾起衣服准备离开,结果还没走到门口就正正好撞见李知勋推门进来,今天没有带吉他。


场面一度陷入窒息境地,全圆佑不敢吱声,权顺荣不敢走动,唯独李知勋一脸从容,跟全圆佑点头打了个招呼之后径直走了过去,仿佛把权顺荣当成空气存在。

 

一下子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赌气心理,权顺荣把衣服往沙发一扔干脆坐着不走了。他今儿就想看看,上次是当众给女人表白,这次李知勋还能在他面前搞出什么花样。


最后结果是今晚那个女调酒师不当班,李知勋什么花样也没做,就只安安静静地弹琴。反倒是权顺荣,高浓度鸡尾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突然一下全场静下来的时候,权顺荣被泼了一身酒。旁边还站着一位高挑的女生,方才泼酒扬出去空杯子还停在半空。

 

权顺荣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眉头凌厉地拧在一起,脸上因极力隐忍愤怒变得有些发狠。只见女生气定神闲地甩甩手上沾到的酒渍,踩着高跟鞋不屑一顾地走了。


这场面一看就是偶遇薄情寡义的前男友,想方设法泄私愤的戏码。全圆佑张着下巴惊了半晌才手忙脚乱想起叫人递毛巾来,权顺荣瞥了一眼,没接,叼起一根烟径直往外走去。

 

权顺荣坐在外面,冷风让他酒醒不少,黏腻酒水顺着发丝流下来他也懒得去擦,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作罢。


他出来不是生气,是觉得丢脸,他一想到李知勋目睹了全过程就狼狈得只想逃。他现在只能尝试用尼古丁麻醉自己,烟蒂一根根灭掉,灰烬掸了满地。说到底二十七岁的人也是小孩子,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脆弱,以为掸动指尖就能掸掉心上那些灰色印记的牵绊,简直太天真。

 

权顺荣想把自己隔绝起来,想捂住耳朵把头埋进胸口,大概这样就没人能听到他的绝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热腾的喧嚣渐熄,现在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听到,南极冰川大片大片脱落,北极冰层一点一点溶进北冰洋。他想自己从始至终都是残缺,为了重新与李知勋圆满,他甘愿把自己打碎,可是徒劳,他的棱角从不是李知勋喜欢的模样。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清清亮亮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渗进耳朵,权顺荣抬头去看,李知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里出来了,背倚围墙站,两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仰头感叹时呼出一团热溶溶的白雾。

 

今夜的月亮又圆又亮堪比明镜,把苍白无力深深吸引进去,影子也拖拽得好长好长。

 

“还好吗?”

 

李知勋这样问了。

 

权顺荣足足失语了半分钟。他居然也会有被李知勋问这句话的一天,可他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不好。


权顺荣不做声,把额前浸湿的头发一把撩到脑后,兀自摸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然后是打火机,递到唇边又顿住,“还好。”这句是假的,“习惯了。”这句是真的。

 

十年,远在心房永筑,一句爱没勇气再脱口。近在眼前咫尺,一抬手就可以拥抱个满怀。权顺荣想或许十年前他就该这么做,紧紧抱住李知勋,求他,跟他说,求求你,别把我余生的记忆再摧毁了。

 

烟还没点燃,谁知李知勋的脸那样堂而皇之地凑近,眼角还带着粉扑扑颤动的晶莹,呼吸声浅浅喷薄出来在月色里轻缠。无比真挚,无比清纯,晚风流云也止息,那双眼睛左右都与十年前无差,两对荒岛上深埋的珍珠琉璃,锁住权顺荣因为惊讶而躲闪的目光仿佛一场莹润光泽天罗地网的永驻。


他们对上视线,权顺荣有些神色恍惚,他注视着李知勋,李知勋也回望着他,彼时那张脸上的神情他分明在哪里见过。

 

然后他听见了,听见李知勋喊了一句。

 

“权顺荣,你要再这么糟贱自己,我就真的再也不喜欢你了!”

 

权顺荣想起来了。李知勋的神情和那晚在店里弹歌献唱时一样,眼瞳浅湿犹如大海,面上红云摇曳,好似两瓣沐露沾风的晚樱。

 

 

 

 

【10】

 

“你就是在骗我,你明明说过你不喜欢男人。”

 

权顺荣躺在床上,不依不饶地蹭着旁边人的后背。那人被蹭的发痒,终于转过身来,叹了口气回答说:“我没骗你,我真不喜欢男人。”

 

不喜欢?不喜欢为什么要在一起?

 

“你就是可怜我吧。”权顺荣嘴撅得更高,心气不顺地哼了一声,赌气地卷着被子背过身去。

 

那谁又能说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某一方的刻意为之。

 

李知勋翻了身,纤细又温暖的胳膊突然环上权顺荣腰际,紧接着他把脸贴过来,黑夜中撒娇似的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是说过我不喜欢男人。”

 

“可我没说过我不喜欢你。”

 

李知勋的确没骗人。

 

权顺荣多可爱,世界里的爱恨都是简单相加减。

 

他不喜欢男人。

 

他只是喜欢权顺荣。

 

 

 

【END】

 

《说谎》勋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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