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茸一团奶甜仓

·爱意纵横到他在你体内走私浪漫·

戒断



*被wb和lof同时制裁的旧文

*爱豆荣 x 纹身师勋

*再次头铁挑战lof

*只要我不认输,输的就是lof





 

 

 

你身上每一处都是我的命脉

 

 

 

 




纹身是会上瘾的。

 

韧带手术的刀口已经愈合,疤痕却不那么容易消弭,一指长的淡色凸起仿佛神秘盲文,收敛锯齿状边缘累积成病灶,都是旧伤复发惹的祸,用膝盖磨损和骨骼衰毁换来的巅峰荣耀,让这具二十多岁该当生机蓬勃的躯体过早闭合了生长板,关节磨得像两扇风干生锈的合页,动辄咯吱作响。实在忍受不了这份残旧的时候,权顺荣就打算去纹身,遮掉这条丑陋的缺陷以补救光芒。

 

做爱豆的,很难不追求完美,更何况,夏天就快到了。

 

“想纹什么?”

 

“你看着来吧。”

 

过于自然的对话,无所顾虑地脱下外衣直直走进室内,动作相当熟稔,躺上纹身椅的时候还知道应该把哪部分皮肤展露在光线底下方便刺图。权顺荣微微屈起膝盖,大腿内侧皮表浅裂的痕迹一览无余,但他也没显得多紧张,偶像包袱全然摘卸,歪着脑袋冲被挡在工作台后面的人嘱咐一句,别太招摇就行。

 

纹身这事儿,说得文艺一点叫以疼痛的艺术覆盖非自愿创伤,听起来很中二,但这背后疑虑重重的叮嘱,在过去几年里,李知勋听过太多次了。

 

外界对纹身的态度堪称两极,黑白分明的,几乎不存在中间地带。狂热爱好者能把从头到脚的皮都当作空白稿纸,秉承对身体的信仰,为了表达迥异风格,暴掠涂上斑斓色彩诡谲几何,或者留一些荒诞不经的文字,叫人匪夷所思原来人体铺开的疆域如此广袤透薄,能穿过针孔、装点华丽。

 

深恶痛绝大概还是占多数,狰狞花臂和下流图文,一看就散发着麻烦气息,因着如此也从不奢求取得所有人理解,渐渐饮咽这种刻板印象的李知勋近乎坦荡,囫囵爱恨习以为常,但也没人猜得透他,一如儿时捞进掌心凝冱的薄冰,枕在最小水系上流徙漂荡,透过淡蓝光线,隐约察觉内部缓慢的流质,纤维脉络细腻如丝,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得起触痛的人。

 

猜测因果想必这就是美好补偿,能承受针尖锐利灾难的,性格里必然横槊天赋异禀的消化能力。任谁见了都要凑上来唏嘘一两句,更有好奇的会上手抚一抚,好家伙,你纹这么多,全身上下还有干净的地儿吗?人人都觉得他是想不开,但真的没有。当然也存在那种迷恋的,暗暗佩服李知勋能把这些颓隳的、犬儒俚俗的刺青花纹研磨捣碎糅进骨相里,再升华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美学意蕴。

 

气质无与伦比。

 

除了空有一双妙笔生花的手把他塑成外人时常挂在嘴边奚落的花瓶模样,二十出头的李知勋分明与一众少年无差,那种浅淡到永恒失真的男孩,伶仃的瘦,随时都有在风雨催袭中折断的可能。或许是早已在这些奚落中学会与自己握手言和,细微波澜不再动荡,逐渐在体内汇聚成一片寂静海洋,时间的摆轴在他身上趋向静止,供他漫不经心地与世界两相忘。

 

每当熟人问起,他会重新脆弱地裸露,刨掉时间堆砌在他表层的灰,露出鲜活内里,讲自己喜欢雨天,比起借酒浇愁更偏爱煮沸的咖啡,带点自黑地谈笑,说酷爱纹身的不一定都是古惑仔,还可能是唱着悠悠小情歌给维港姑娘的老来知己。

 

所以李知勋也没那么不羁,更不是生人勿近,纵然假装铁石心肠,也依旧能把这个昏暗到无形加剧痛楚的纹身房变成一座乐园,起点怀伤,纪念作结。

 

来他这里的纹身的人形形色色,有把死去的爱宠留在踝骨寻求依偎的,也有把爱而不得的青春埋在左胸第四根肋骨等待长出玫瑰的,都很酷,都暗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故事。只是当花纹随着皮囊干瘪老去,不知道有多少刻骨铭心的誓言会变成审美疲劳的厌倦,十八岁热衷以你之姓冠我之名,绣在私密部位的缩写到三十八岁再看只剩尴尬,那排字母根本对不上九块钱红本本上另一页的人物信息。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带着这些枯死的痕迹,一样爱别人。

 

复杂一点的图案会耗时很久,因为太乏味所以整个纹身过程客人都爱找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话题之内并无新事,话语之外人情世故,最隆重的有所保留,最细节的耿耿于怀,就是这些支离破碎、像尘垢又像收藏的现实故事,令他危险、将他安慰,汇集成冰冷刺针下多情善感的颜色。所以李知勋总是听不腻的,但也仅仅止于戏外人,秘密品味,不发表任何主观见解,情绪近乎透明,像容量深邃的玻璃器皿,稳稳盛放戏中人或多或少的悲喜眼泪,专注刺画自己的艺术,模样比中学时对付难解的几何题还要认真,生怕一笔马虎,全盘皆输。

 

意义是别人的,倾注了多少感情唯有自己深谙。

 

工作室位置隐蔽,不是很好找。又深又狭的巷子,市容整顿人骨厝空、不知所踪,只保留了末世纪三层小楼建筑的古早风情。年代久远,墙体老早之前粉刷过,上的是那种时兴的奶白漆,交替在季风气候里渐渐闷潮了,干燥剥落后褪成清一色的灰。底楼几乎全部租出去或者开辟出来当店铺,餐食、杂货,花艺、酒吧,价格低廉的旅馆及纹身店,白日里烟火气填街咽巷,夜间飞行,蜕了安居乐俗的壳又成纸醉金迷。

 

是家亦是店,挂了个招牌叫宇宙工厂,和纹身八竿子打不着,但江南区的人都知道,来光顾的主要是一些外籍人士和吧女,高对比度霓虹灯牌悬在梁框上像个眸色涣散的哑巴,黑色底板作衬营造疏离,与老板气质不谋而合,怎么看都是欲盖弥彰。

 

工作室外墙绘了一幅涂鸦,内容是马尼拉湾晚霞四溅的日落大道,天际悬着一枚冶艳的失去动力的太阳,所以到之处枯荣卷边,海天一色信手抛洒了碎金,一头搁浅的鲸化作孤岛。大道两边油绿棕榈生得蓬勃纵横,金发女郎婀娜动人,靠着右侧一块海滨路标吸烟,玫瑰色火光把那双宝石蓝的眼睛吞噬掉,发丝和脸颊薄薄涂了一层日落橘的珠光,红唇升溢褐色长烟,在地球上最后一个乐园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瑰丽又寂寥的画面,出自学徒崔韩率之手,美国留学回来的,从濒临毁灭的纽约社会边缘拾得街头文化碎片,连长相都像雕塑艺术,气质就是素描纸上的碳墨线条,郑重利落。

 

那时候装修工作室资金耗得所剩无几,刚归国和朋友约定来这里聚酒打发时间的崔韩率恰巧踩着滑板路过,发现孤零零瞅着大白墙犯难的李知勋,当即伸出援手试图发挥余热,找当地人赊来几桶颜料,洋洋洒洒画下这幅墙绘。

 

也算是英雄相惜,正值前途未卜迷迷茫茫的混沌年纪,崇尚安分守己的东方文化里少见李知勋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乍一瞧比他痴迷过的香港电影里那些古惑仔还要酷,被李知勋突然问起要不要跟着我做事时,崔韩率只觉眼底一亮,豁然有了启示感,意识未回笼之际脑袋已然作出反应,他点头如捣蒜,学徒生涯正式启程。

 

开业那天俩人兜比脸干净,没钱买酒水,和巷口几个流浪歌手一人抱了瓶青岛啤酒,二话不说对瓶吹,一醉方休唱到后半夜,就那么意思意思开了张。

 

同样,权顺荣第一次纹身也是朋友介绍来的。

 

第一次,总归有点懵懂,像是叛逆期,凌驾于禁忌之上的一切都附着神秘色彩,购得一点成人梦,潜意识酝酿出我已经长大,终于可以摆脱禁锢的错觉,想无恶不作,带一点点破禁的欢愉。

 

李知勋是理解的,没有什么比无知更易于制造残酷。

 

还年幼的时候,李知勋就时常笼罩在父母的严词厉色之下,那种说教可能是来自古训,也可能是长辈自以为多吃几年盐吃出来的人生经验,比如哪不舒服就是打游戏打的,比如学习不好就是跟品行不端的同学厮混太久,比如再怎么拼命努力也超越不了别人家的小孩。

 

就是很传统的家庭,循规蹈矩,从小被教导各种礼仪,长辈未上桌前谁也不准动筷,不能越过面前的餐盘去夹远处的食物,碗筷不能碰响,吃饭不能出声等等。是做贼吧?干什么都要轻手轻脚,不知道还以为家里养了个闺秀改明儿要送进宫里当娘娘呢。

 

李知勋有点艺术天赋,四岁起学儿童画,后来大学也攻读了美术专业,父母雄心勃勃为他绘制靠画笔为生的宏大蓝图,只要按照父母的棋盘走,是可以一帆风顺的,他顺从、被安排、不反抗,都是很缄默稳妥的状态。这种状态持续很久,直至成长的年轮逐渐扩大把他包围起来,像石漾涟漪一圈一圈淡散开去的同心圆,回忆起来只觉得静,静到渊深骨子里,一丝情绪余澜都无。多年后的现在李知勋再看,才后知后觉自己一路装聋作哑,不过是以冷漠武装,固执反抗腐朽与狼狈,近似于自我阉割,他的年轮失去生机,干掉了,死掉了。

 

当野蛮生长的顺从变质为鳞甲倒刺,逆骨初具雏形。

 

他开始迷恋上听朋克重金属,还是刚上高中的时候,喜欢看台上摇滚歌手臂膀处虬根盘结的刺青,像一剂猛药把腐朽坏死的五脏六腑给救活,红色生动,蓝色鲜艳,黑白之间没有界限,不像画室里那些摆放整齐静待临摹的石膏雕塑,线条摸上去总是生硬又冰冷,小拇指第二节指骨上残留石墨灰迹屡见不鲜,用袖口是遮不住的,映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金属光感,仿佛是他日渐凝固的血液里永远代谢不掉的剧毒银铅。

 

相比之下,那个纹身师傅真的算是技艺超群,李知勋放学一路拽着两根飘飘荡荡的书包带思衬,踏进店里一眼相中那个图案,红馥馥的荆棘鸟,鲜艳的红叠加暗淡的红,乃至死亡的红,能看见它稚嫩的喉咙,传说中胜过夜莺百灵的绝唱就是从这个部位发出,把生命钉在最尖最长的荆棘上,嗓腔持久而凄厉地在上帝耳边盘旋。

 

然后李知勋听到最多的闲言碎语就是:你看起来怎么跟个小混混一样?恶心死了,不良少年。

 

什么样的语气都有,厌弃、鄙夷、尖酸、刻薄,泼盆而下都是字字见血的刀,劈在耳膜上无异于凌迟。倒犯不着动手,荆棘鸟浸红的翎羽箓起恶意法力,别人在背后嚼舌根,他就在心里回骂,操你妈的,纹身怎么了?怎么就恶心了?纹你皮上了?纹身就是不良?三观叫狗吃了吧,我呸。

 

后来吧,也没什么后来了,隔壁老早看他不顺眼的胖子偷偷跟他爸告了状,某天放学回,他前脚刚一进门,后脚就被揪着脖领子按进墙角拳脚相加。还是燠热的夏天,绵薄短袖衫根本不堪强力撕扯,呲啦一声开裂,身心具是一凉,他千叮咛万嘱咐要纹在不显眼地方的小鸟还是被震断了翅膀。

 

这件事现在想起来,除了遗憾还有不绝于耳的叫骂,脖子像死鱼一样被恶狠狠掐到窒息,或许当时真的把他掐死也算功德一件。纹身?学什么不好你学纹身?你就这么早想咒我死?啊?废话不多,紧接着从天而降掴来一巴掌。

 

怎么就成咒他死了?只是几秒钟的事,李知勋被抽得耳鸣目眩差点就忘记了,姑姑信基督,满目疮痍在胸前画十字,嘴里反复喃喃着,人是要纤尘不染去见上帝的,脏了毁了就只能下地狱。这孩子作孽啊,作孽。

 

最后,他被强行押去店里洗纹身,趴在床上,痛得流泪。

 

集万千矛盾于一身,多得是傲慢,多得是偏见。发之体肤受之父母,轻易毁伤躯体意味着如何地大逆不道,穿得少就是骚,不是处就是脏,有纹身就是恶人,在一起肯定上过床,多荒唐。

 

偏见与无知并行,无知说得好听点是天真,所以权顺荣当时看起来也蛮天真的。

 

碍于艺人身份从头到脚快裹成个木乃伊,堪堪露了一对眼睛出来打量,什么多余缀饰都没有,端着一杯冰美式走进来,大衣袖口沾了些风的纤维,指尖挂着亮晶晶冰消的水珠,他甩甩指尖,用余光把整个环境扫视一遍,看见所有人都在忙,于是不吭不响坐到沙发去等。

 

可以说权顺荣是与这狭小店面格格不入,几个混子蹲在门口抽烟,白雾顺着风口灌进来,缭绕近身怕是要脏着他,低矮半空中只悬了一盏昏暗光源,光亮毛茸茸,镀上他略显幼齿的腮。

 

李知勋忙着给客人刺花,留心听见外屋崔韩率跟他交谈,他问哪里纹身最痛?崔韩率说碰到骨头的地方都痛。对面声音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给疼痛分级,末了听见窃窃索索一阵拆卸行头的声响,那就肋骨吧,他说,听起来就是切肤之痛。

 

哇,这又是城市里哪个伤心欲绝的灵魂?李知勋暗暗咂舌,等人走进里屋,暴露在充足光线下他才俨然看清,不愧是艺人,高挑身形至开阔肩线都称得上视觉盛宴,眉目皆是细细束起来的,一股难驯野性,仿佛身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引倨山洪。

 

“想纹什么?”李知勋问一样的话。

 

“随便,都好,你看着来。”权顺荣一样的回答。

 

还真是心大。

 

李知勋扔掉刚刚使过的一次性针嘴,把桌上散乱的色料按割线和打雾两类码整齐,一边招招手示意崔韩率清理烟灰缸,一边习惯性自我挖苦,“哟,那您还真信得过我。就怕我审美拙劣毁了您这金贵的皮。”

 

权顺荣先开始没表情,一动不动觑着李知勋朦胧的脸,吸空冰美式时塑料杯底部发出一个极小的噪声,像他不轻不重的反驳,“才没有,我刚都看见了,你给那人纹的,很酷。”

 

“我觉得你像个诗人,用身体作诗的人。”

 

哦,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还真是够高尚的。

 

按照权顺荣的意思,李知勋真的自由发挥了。也是唯一一次自由发挥,没有图案没有草稿,唯一的凭借就是权顺荣困顿之中敞开心扉与他娓娓诉说的关于自己的故事。也不怕话外横生枝节,仿佛相识多年定期会晤的一对老友,烹茶煮酒漫长而赤诚地促膝长谈,伴随纹身机器嗡鸣运作,李知勋安静倾听了权顺荣。听他谈论娱乐圈走马灯,喜新厌旧物欲横流,梦想与现实的幻灭,斩获大江南北多少不曾谋面的爱,以及外界媒体最八卦的,关于他和那个绯闻女友的地下秘恋。

 

完全意料之外,权顺荣大方袒露自己和那个女孩闹了矛盾,原本行程就满,整日奔波劳碌加上两人在公开还是不公开的问题上一味地各执己见,相持不下这才发了脾气,好好的约会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同样,这也是权顺荣一气之下来纹身的原因,他觉得女生完全不可理喻,一场恋爱谈得郁郁寡欢,感情淡薄如同隔夜冷茶,甚是生厌。

 

实在太郁闷所以急需一吐为快,自顾自讲完权顺荣还不好意思,掀起眼皮警惕瞥李知勋一眼,“那个,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李知勋藏在防尘口罩后面低低笑,纹身笔在权顺荣两列肋骨之间四平八稳地游走,像是得到某种绝对灵感,蓄谋已久,透过矛盾的前因后果传导为一串图文密码,两三笔割线、填色,他摘下口罩,“当然不会,我们尊重客人一切隐私。”

 

七宗罪完成。

 

被针尖舔舐过的骨骼火辣辣地疼,周围一圈微微浮肿充血的皮肤翻卷着颜料药水味,权顺荣对这一排梵文有些好奇又有些新鲜,情不自禁揭开密封纱布的透明胶带,对着落地镜左摇右晃反复察看,每看一次好奇心就蒸发一点。安静排列的字母整整截截不留一丝商量余地,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上帝造设原罪自有情理。

 

“这七罪以后你改一个,我给你划一个。”李知勋正在后方整理工具,丁零当啷动静极大,没头脑地来了这么一句,然后权顺荣听见他继续慢悠悠地往下讲,“脾气不好就慢慢改,在此之前你还是先去道歉吧,绅士一点,别让女孩子等太久。”

 

临走前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根据权顺荣后半夜发来的简讯,应该是谈得不错,感情回到正轨,甚至还有升温迹象。对面客气地道了谢,李知勋感受穿透屏幕而来的欢喜温度,手机捧在掌心微微成汗,他恍然自己竟第一次无知无觉闯入了别人的故事,为情节进展推波助澜,融入画面成为比一次性针嘴还要不起眼的存在,说多了怕过,说少了生分,他犹豫,对话框内回复写写删删,最后的最后只把纹身完应该注意的事项一条一条列出来发了过去。

 

推拉着距离相处,一晃也过去好几年。

 

这次来遮伤疤,刺腿侧位置。对彼此已经算是很悉知了,一点不避嫌,李知勋面不改色叫权顺荣撩裤子,权顺荣从善如流,乖乖弯腰去挽裤脚。一段匀称的肌肉线条恣意抽长,寸寸展现直至大腿中间截住,经常跳舞的,身材管理从不马虎,自知优越,权顺荣大剌剌躺下,挑着眉毫不吝啬开黄腔,“要不要再往上撩点儿方便你发挥?”

 

知道权顺荣话里带话在映射什么,李知勋冷冷回赠一个字,“滚。”

 

“别害羞啊。”权顺荣来劲,“床上的时候你不是挺舒服的么?”

 

不提这一嘴就浑身难受是吧?李知勋来气,故意把手里一筐银晃晃泛冷光的刺针翻得叮咣响,“姓权的,再乱讲信不信我刺烂你的皮。”

 

尺度拿捏到位的调侃,权顺荣喜欢开他玩笑,熟练到几乎不参杂任何多余情绪的口吻,上一秒脱口而出下一秒就可以忘却干净,不该放到心上的,心湖平静不是保持了好几年吗?试问怎么就偏偏在权顺荣这里偏离航道。莫名来的烦躁,烟瘾溢到嘴边渴望麻痹,李知勋搁下纹身笔,侧身去收纳抽屉里拿烟,他叼了烟转过来继续画,假装一切无恙。

 

烟是离家出走后学会的,飞出母胎巢穴妄图证明翅膀,任性出逃结果换来生活上的拮据苟且,那时每天就被颓废失意操控,跟虚空的力量对峙,偏爱唇齿间的天作之合。不都说他不学好吗?那就干脆顺遂恶意自甘堕落得再彻底一点,从根上烂掉,从肺里坏透。李知勋借着这点置气心态跟烟酒的关系飞速亲密起来,囊中羞涩时抽廉价烟,薄荷双叶、软蓝散花,打火机都不要,找路人借火。直到无意间接触到纹身这个行业,既能满足美术爱好又能回归自我,时间上自由,两全其美,下定决心后便跟着一位老师傅当学徒,慢慢赚到点小钱,生活周转起来就开始跟风抽新潮烟,英国登喜路,雪茄龙,万宝路爆珠。

 

别人看不惯的,他都乐在其中。

 

手术创面像垂涎猩红的火焰,等待萃取骨肉血液的死神需要猎物,张开深渊巨口狠狠漏风,李知勋臆测着,仿佛撕开伤口窥见了黑暗海洋。

 

他曾听权顺荣提起过往,当骨头里的毛病不足以支撑身体继续起舞的时候,他耗了足足一年去治理调养,好好坏坏反复无常,最后一次韧带手术,腿侧留下了代表终生疼痛的勋章。愈合完成在伤口之上,为了从断裂骨髓中继续剜取灵魂放到舞台上熠熠生辉,这具年轻的躯体曾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被药物和钢刀强力入侵,想来越是完美的器物,裂痕才越有震慑心神的悲怆。不,也不对,权顺荣应该是猛虎,是蛮荒野兽,肉垫里锋锐的钩爪献给白昼,脖颈间柔软的鬃毛托付黑夜,砌筑自己的王国,驰骋自己的疆土。

 

巧妙运用了疤痕的形状特点,李知勋最终把那块疤痕幻化为猛虎利齿间撼天动地的嘶啸,皮毛鲜艳淬火,拥有血吞山河的气势,为旷日持久的荣光加冕。

 

寓意完美,李知勋的手艺从不让人失望。权顺荣心满意足离开,走之前留了口头支票要买他时间,说赶下次回归前还想纹新的。李知勋应下,把人送走前放心不下又老生常谈提醒那几句:温水冲洗、保持纹身干燥、禁辛辣酒精、适当涂点消炎药。然后又回到工作室里,趁还不忙的时候清理垃圾,赫然目睹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灰烬,顺势清点数量,吓了一大跳,他竟然在给权顺荣纹身期间猛抽了整整一包烟,平日最放肆的时候也不过一天一包罢。真的是瘾,应了那句话,香烟给人的快感胜于做爱。

 

做爱,李知勋想起来,上次权顺荣落下的外套他又忘记还。

 

在衣橱最里层挂着,没洗过也没动过,这次他重新翻出来,连带地,翻出衣角细密褶皱的香。皂粉作底,用力呼吸窜进鼻腔,表面闻上去是横冲直撞的男香,不参分毫假惺惺的人工香精,遥远汗渍氤氲进最后一缕脱轨的线头,圆熟混合成微微咸湿的海盐开胃酒。气息融化,攀荡,绕着精壮树干吸收暴雨丰沛成热带森林,剥开皮层淌出热腾腾的浆,偷舔几寸体温后,把头埋进平坦丘腹的日落中深深喘息,富氧激得头晕目眩。这就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费洛蒙吧?跟他抱着权顺荣滚到同一张床上时的感觉一样,熟悉的气味与温度溢出来,都叫人满心安逸的。

 

如同作茧自缚,飞蛾赴汤蹈火,落入蜘蛛湿黏的捕网陷阱中无法自拔,扣错了一环,往后一系列蝴蝶效应没完没了,精神世界的多米诺骨牌,只需一次不被察觉的推力,就能接二连三倾倒下。

 

那么应该算是一场意外,他们滚到一张床上去。

 

“你跟男人做过么?”

 

“没。”

 

“想不想试试?”

 

开场白就这样简单,回想起权顺荣这过于直白的询问,不免惊愕,更惊愕的是李知勋当时竟也没表现出过分的抵触或抗拒。他们都喝了点小酒,话匣大开,意识仿佛一片废墟,也许根本就辨不清对方是人是鬼,欲望天生聋哑,绝不会因为性别相同就加以区别。酒劲热起来,再看到的一定只有彼此的眼睛,你是晴蓝,他是雾绿,下体发作胀胀地疼,坚硬、滚烫,收音机里深夜电台哀哀唱一首《易燃易爆炸》恰好应景。要颠倒众生吗?与我沉睡与我蹉跎无慈悲,由我美丽还由我贪恋着迷,愿我从此枯萎不渡,还愿我百岁无忧徒有泪流。

 

听说用后面很疼。不过不要紧,在黎明来临之前,可以先接一吻。

 

李知勋没醉。但,就还当是意外吧。

 

反观权顺荣过往近三十年人生,以为飞上万里高空漂洋过海俯瞰过的已是绝佳景致。巡演期间辗转异国大洲大洋,见过教堂玫瑰花窗上飘零几片鸽子腹羽,欣赏过唱诗班庄严的颂歌,还有修女指端虔诚的烛泪。或者根本无需这样跋山涉水,就在此刻,夜色向着半开的窗户激流勇进,月亮湿漉漉的,沿着地砖漫漶上来把裸肢泡软。

 

权顺荣今晚第一次接触到李知勋,小心翼翼解他衣衫,撩他额角鬈发,清澈地对上视线,以最传统最羞涩的体位温柔翻搅,吻他瘦骨如长河,吮他樱唇如啖酒,从陆地启航到风港泊岸,云笼远岫雨打归舟,像候鸟穿越海洋潮湿的岛屿完成一场流浪。

 

动情中权顺荣将李知勋一把抱至落地镜前,要他看镜像中裱框起来的自己,真的宛如一首有温度的朦胧诗,权顺荣把嗓音研磨成沙,慵懒地说,知勋,你都不知道你看起来有多迷人。

 

李知勋颈间一圈花蔓荆棘细细缠绕至耳后,两臂纷乱交织的颜料宛如百色蝴蝶,颠倒过来,肩胛骨两面生根的翅膀可以设想羽毛,倘若连骨骼也中空,他就会漂泊云端,从此排斥一切黏腻湿重的降落。

 

权顺荣稍稍能感受纹身师的工作了,但他懊丧觉得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失败的纹身师,因为当李知勋软着嗓音开始喊疼的时候,他就后悔了,这只足腹纤弱的飞鸟,本不该被自己折断翅膀。但同样,他也舍不得这只飞鸟乘风离去,画面光是想想就有够残忍,今夜飞行的轨迹也许是明日他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李知勋的羽翼长在最漂亮的两扇蝶骨上,室内空气荒凉,床单上纠缠不清的体液像窗外残妆晕染的夜露。

 

权顺荣伸出手与李知勋十指交握,掌纹缠缚乱如藤蔓,然后他看见了,李知勋半截素净腕骨上一颗沙漠色的小点,异常显眼地侵占了雪白视野。权顺荣粗糙指腹摩挲在上面,问他这是什么?

 

“从地球上看到最亮的星星。”李知勋半梦半醒间含糊回答。

 

权顺荣紧紧追问:“寓意呢?”

 

寓意,李知勋疲惫眯起眼睛,体力透支无法提供新鲜氧气供他持续思考,他把头歪歪斜向一边,半晌后枕头里传来几个轻描淡写的关键词,“遥远、孤单、渺小。”

 

后面还问了什么一概不知,意识昏睡前,好像隐约有谁在他耳边留了情话。

 

“早就说了,你是诗人。”

 

第二天睁眼,身侧空空,只留了一件失掉温度的外套。地板上全是用过的保险套,李知勋下半身埋在积雪似的被子里涨着发烫,简直没脸看,憋了半天低骂一句禽兽,翻身摸向掉进墙体夹缝的手机。

 

意料之内什么消息也没有,日历上标注的行程显示今天是权顺荣参演电视剧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日子,难怪凌晨走得那么匆忙。难得晚起一天,李知勋有空泡了个长长的热水澡,腻在水流里一派天真地踢沐浴露泡泡,悠闲中又打盹睡了一觉,思绪和香氛花瓣一起膨胀悬浮起来,很轻薄,很散漫,直到他在泡沫碎裂的脆响里惊醒,水早已冰凉,梦也消得一干二净。

 

没有明天。

 

不知何时被察觉出端倪,是崔韩率那小子最先撞破了秘密,这个脑回路飘在八次元外的小屁孩,大概是很想掩饰自己脸上那股窥破天机后大彻大悟的表情,别问李知勋是怎么看出来,毕竟崔韩率一个自诩两耳不闻八卦事的和平主义者,整天用那对深邃的大双眼皮子斜着光往李知勋这边瞟,两三次欲言又止,话淤到嘴边假装嗓子难受,能咳出棉花似的模样,别有提多反常。李知勋觉得别扭,忍到后半天实在忍不下去了,才趁中途休息冲咖啡的工夫没好气地训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崔韩率还是很谨慎的,怕拿捏不了分寸故意和李知勋保持了一盏吊灯距离,收束的光角是透明的,如同精心备好即将用来储藏秘密的玻璃盒子。

 

“你,和权顺荣做了?”

 

语气真的已经放得很小心,然而李知勋还是一口气没换过来结结实实被咖啡呛着,原本光洁的领口洇上几滴粘稠咖啡渍,崔韩率眼疾手快抽出几张手纸递过去。李知勋头也不抬,接过手在领子上乱七八糟一顿擦。他借着余光,心虚地透过旁边一面镜子检查,好像除了煞有介事泛红晕外,其他裸露的地方也没留下什么纵情痕迹,那怎么就偏偏被这家伙眼尖地逮住了呢?

 

李知勋无路可退,硬着头皮抿了小一口咖啡佯装冷静,然后点点头承认,“嗯,做了。”

 

“你们——”崔韩率放开胆子凑近一点,五官精明地皱起来定定聚着他看,像是要竭尽全力看穿他体内温热的河一样。李知勋被审视得焦躁起来,在心底不安地打算盘,自己是哥哥,千万千万不能被崔韩率这小子抓住把柄牵着鼻子走。李知勋沉住气,身子很轻微地后仰,尽量把“是意外,真的是意外”这个解释讲得云淡风轻。

 

只见对面的人吸了口气低低叹出来,然后说,“你们最好还是保持交往距离吧。”

 

万万没想到崔韩率会这样提醒,李知勋发愣,咖啡挨到嘴边还没顾上喝又怔怔放下来,“什么?”他似懂非懂。

 

崔韩率拍拍他肩膀安慰,“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知道的吧?权顺荣是艺人。”李知勋点点头,目光低到尘埃里,“嗯,知道。”

 

“有事业,有人脉,万千宠爱大好前程,说到底他们这种人跟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你懂我意思吧?”

 

李知勋还是低着头,也没回话,他捧着浅腹瓷杯细致琢磨上面的浮雕纹理,就是突然觉得惋惜,惋惜苦咖啡配不上这么精美的容器,再加多少方糖和牛奶都是徒劳。

 

“懂。”放下咖啡不必再尝,李知勋重新理了理衣领和袖口,“我有分寸。”他说,语气很慢,面上没太大波澜,像是和方才狼狈的自我做了断,“真的就是个意外,不会有下次了。”

 

不会有下次了。李知勋下意识从口袋摸烟的手也猛地暂停。

 

该戒烟了。

 

二十七岁的人不再浅稚,早就过了为争一颗糖哭闹或者不给糖就捣蛋的年纪,二十七岁,只是一只失去浮于皮毛之爱的社会性动物,守在合理进攻范围之内,亦无需苦苦探问贞操责任之类的负担,如果这样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那么只好再回到最初的状态:没和男人做过,我想和你试试。

 

对,一开始就没打算长久,像食烟一样,只是沾染了一次,不幸成为彼此的瘾。

 

无所谓收场。

 

于是很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尽管这期间因为工作原因,权顺荣也很久没和李知勋碰面。倒不是怕尴尬,这么多年早就心知肚明,关于李知勋身上的故事,他很懂,那太不一样了。与年龄气质无涉,娱乐圈混迹多年的权顺荣现在才恍然知晓,原来有些人生来就不是用于捆绑或装点,单纯到一眼窥破,周身茫茫经不起裸足践踏,只能漂亮地装在玻璃罩内养起来,除了深切的念想或欣赏,最多不过是借他身上清亮的月光雪光在将醒未醒的冬晨照个路,更别提现在要凭爱意私有。

 

那段时间,权顺荣赶行程途中耳机里放得最多的一首歌叫《富士山下》。

 

权顺荣没找谁倾诉过,一个人苦恼了很久,真的就是自己苦着,秘密的味道,咬碎了咽下去铺在胃底还涩口的苦杏仁。是某天随行经纪人夫胜宽端着维他命和矿泉水走到他跟前来,突然用一副老母亲姿态恨铁不成钢地说教,“知勋哥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坚不摧的人,睡人家不能白睡吧?讲真你要没那份心,就别招惹他。”

 

权顺荣差点噎住,嘴里含着一把维他命含混辩解,“谁说我白睡他了?”

 

夫胜宽瘪瘪嘴,狐疑地挑起一边眉毛是在质询这话的真实性。

 

权顺荣把水吞下去,搓掉指尖上的维他命粉末,带着一种近乎驯服的姿态重新把脑袋抬起来,眼眶内大恨大爱都泛着怜怜水光。

 

“我要没那份心,我干嘛非跟他试不可啊。”

 

话已至此,夫胜宽识趣地不再多嘴。权顺荣靠着扶手椅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哪里奇怪,就在夫胜宽离开待机室前,他一拍脑门猛然反应上来,“等会儿,这不对,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的?”

 

闻声,夫胜宽关门的手忽然顿住,身影凝滞半晌后才从门缝里探出一半眼睛,想来夫胜宽也跟着他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好几年,万幸种种勾心斗角的污秽没有给他留下足够多的擦痕,所以那双眼睛依旧可见朴实酣畅的甜美。可是奇怪了,那样甜美的眼睛又是哪里来的这般沉郁寥落,声音起伏之间像焚尽的烟,一字一句从门后凉薄地飘进来,“当初你想纹身,可是我介绍你去的宇宙工厂。”

 

“所以呢?”

 

“所以忘了跟你介绍,崔韩率,我前男友。”

 

不敢再搭话,空气里分明听到有薄冰脆裂的声响。

 

这样一来,上次应允过的口头支票才终于有机会兑现。赶上音乐活动回归的契机,权顺荣以“再纹一个新图案增添造型新鲜感”的借口露面。

 

进工作室的时候李知勋手下还有两个客人在排队等着纹,他一屁股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上供客人翻阅的图册看,玫瑰寡情、星宿黯淡,不同于其他纹身店,这其中设列的都出自李知勋亲手设计,真是天才一样的家伙。

 

权顺荣支着下巴侧过脸望向纹身房,李知勋正在和女客人说笑,面容仿佛芸豆成熟后的裂荚,圆润而饱满,髹着釉光的纹身笔不知道在画些什么。桌椅散发原木味道,绒布沙发陷下去柔软,收音机老调情歌混合咖啡机馥郁的原豆香在墙纸上丝缕游走,全然安逸舒适的开放环境,视野微缩成吊灯柔荡下来的光,恍惚入神忍不住感叹,纹身针这种把锐痛凝聚到极端的反人类物件,在李知勋手上竟然能流露出那么多波澜壮阔的温柔。

 

怎么看都是隐忍得十分强大的人,寒色刺进骨髓放逐成星,冰河世纪里以身代火,会慢慢发现他单是坐在那里就自成一个宇宙,有自己的星系云团、有自己环绕的定律,再不济也会用烟酒或眼泪为自己纹诗。

 

他不是淡漠不是无情,是甜蜜美梦、浩荡的春天以及柔软爱意存在的全部理由。

 

权顺荣百无聊赖地翻图册,回归期被公司策划和造型师盯得紧,他不敢胡作非为,挑了半天也没挑到合适的图,眉头一扭丧气地倒进沙发里犯难。继而感觉脊骨一凉,有人拿着冰块轻轻贴上他后颈,嗓音淡淡的,潮汐一样从头顶倾泻下来,“实在没有喜欢的就等下次吧,我工作室在这儿又跑不了。”

 

李知勋把手心捂得滴汗的冰美式递给他。

 

权顺荣多了个心眼,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逐客令。他犹犹豫豫接过咖啡,余光四下乱瞥,慌张之中把拥挤在杯底的冰块搅得窸窸窣窣响。“谁说我没喜欢的?”他故意拔高了音量狡辩,用理不直气也壮的架势指了指李知勋腕骨位置,“喏,就那个,我要蓝色的。”

 

李知勋不明就里摸了摸腕骨,那个曾被权顺荣问过的,毫不起眼的沙漠色小点。

 

“我要蓝色的。”权顺荣笃定重复一遍,融化的冰块是沉淀在笑眼里湿答答的柔软,“代表从星星上唯一看到的地球。”

 

李知勋揉搓腕骨的手指蓦然顿住,半透明指甲盖在灯光下闪烁晶莹光泽。现下说这话的人真的是权顺荣吗?李知勋定在原地迟钝思索,像是为了辨清水中一抹虚晃的倒影,憋气后静静沉了底。大概有十几秒钟,他才终于浮出水面得以呼吸,一下子哑然失笑,“别告诉我你也学那些青春期的小屁孩想整个情侣纹身。”

 

权顺荣抬眼,理所当然地,“怎么?你不乐意?”

 

李知勋不可置否耸耸肩,“哈,求你让我多活几年吧,我可不想被你的正牌女友追杀,改天就上娱乐版头条。”

 

哦,原来问题在这儿。权顺荣吸吸鼻子敛眸低垂,原本用力直挺的肩膀塌下去一块,他透过浓郁的咖啡溶液估摸冰块解冻的数量,继续搅动,塑料杯四面不再晃荡出碎响,他的手心掬了一小捧雾水,淋淋沥沥映进眼眶。权顺荣不甘心咬着吸管讲话,泡得又苦又凉的声嗓听起来也是极动情的。

 

“没女友,你放心纹。”

 

好吧,其实无所谓,反正权顺荣的要求他也从没真正拒绝过。

 

李知勋启动纹身机,牵住权顺荣的手拉入灯光下时姿势还是颇有些暧昧的,内里温度很高,掌纹纤细呼出的热气传导很快。无意间触上视线飞速躲开,他不自然地清清嗓,正准备把刺针移向权顺荣腕骨时又停下,再次确认一遍,“想好了?”

 

权顺荣一点也没怀疑,怕李知勋还是不信,又真挚地点点头“嗯”了一声。好吧,李知勋无奈,不着痕迹摇摇头重新专注笔下工作。就一个小点,圆圆的,也不费事,无非就是比他手腕上那个刺得更细致一点,添了几笔星球特有的光斑和星芒。这次又是为谁而刺的呢?李知勋现在脑子很乱,体内自发性噪声干扰不由自主地引他对号入座,无法疏解的疑问真是高危红色预警。

 

于是只能胡乱找着话题打岔:“亏你想的出来,还看地球,你看得见吗你?”

 

权顺荣默默打量腕骨上逐渐成型的一点青蓝,打量完又默默把目光转向对面的人,凝视他细密睫毛下忽闪流动的阴润小河,然后慢条斯理地回道,“看不看得见不重要。重要的是想告诉你,你看星星的时候,星星也在看你。”

 

“所以呢?什么时候分的手?”

 

权顺荣喉结上下滚动一圈:“很早了,怕你自责所以没讲,其实我第一次来就是因为失恋了。后来不想辜负你的好意,所以才撒谎说复合。”

 

李知勋挑眉:“没了?”

 

“嗯,没了。”

 

混蛋。

 

一周后的现在,李知勋靠着天桥围栏吹风,想起这些琐碎的事儿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入夏的风卷着淡江扑面而来,吹出一阵富含水草腥湿的浪,他站在风里像一尾鱼,衣袖灌进来的氧气能把他轻飘飘托起来。

 

江对面伫立的就是一栋商业大楼,顶层高耸入云的LED屏循环播放着实时娱乐热点,李知勋捏了捏手里有点汗湿打滑的手机壳,第十次按亮对话框界面又静静等它灭掉,哟,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今日独家:震惊!当红男SOLO权顺荣新恋情曝光,女方疑似同剧组女演员,记者正在联系所属社求证。

 

来来回回都是这些没营养的花边新闻,震惊,整天震惊,再震惊有比我跟权顺荣睡过还震惊的吗?有本事报道这个啊,西八狗崽子们。

 

李知勋烦躁闭气,尼古丁在两片滞重的肺叶间永无止尽地载浮载沉,吐出的烟渍磅礴萦绕着,雾霭贴着指尖蜷曲攀升的形态仿佛他曾经被按在床间反复抻展折叠的腿踝,致命残喘。想来他终是没能戒掉这个瘾,一噙上烟,那种七魂八魄在滚烟里滤干脱水的感觉,真是叫他骨头都酥掉一般,够他一两回遐想,在时光里沉沉老去。

 

根蒂明灭的烟丝不堪重负失足掉落,腕骨被灼痛,银质光感的小点烫红,星星起火燃烧。这个比荆棘鸟还早的叛逆印记,因为大小太过不起眼才免遭毁难,记得当时纹身师傅用机器针不假思索往他腕骨上刺时也是这样的灼痛,像果实生涩脆弱的表皮被锋刃一点一点凿开,连血带肉一道剥出来的解离感,疼得他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当即就打退堂鼓,不纹了不纹了。

 

如今看来这个点其实就是他自己,银河一粒舟,沧海一浮粟,既然是真实写照,没必要补救,不如顺其自然,索性就一直留着。

 

他怕疼,怕得要死,可更怕丢自尊伤面子,所以从不讲真心话,逢人问起就用这个故事搪塞伪装,说这个点是从地球上看到的星星。

 

所以月亮这个聋盲今晚终于留意到悲哀者的呼喊了吗?李知勋眼含赤火与烟雾,笼在一片灰白里回头时权顺荣就那么远远地出现了,一路踏着零碎月光走来,稳稳在他面前站定,“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生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李知勋摇头,一边揉搓袖口染上的烟油,一边故意答非所问,“就是把你落在我这里的那件外套洗掉色了,心情有点不好。”他踩碾着脚下的小石子问,“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这么出来没关系吗。”后面省略了半句,被狗仔拍到也没关系吗。

 

“我?我来找你啊,工作室的人讲你在这里。”权顺荣把李知勋手头的烟夺过去,毫不留情扔进鞋底捻灭,“少抽点。”

 

“找我干嘛?”李知勋心不在焉把指骨上比纸还薄的烟灰揉皱吹散。

 

“你当时不是说那七宗罪,我改掉一个就给我划一个吗?”权顺荣跃跃欲试,挨着李知勋站得更近一些。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不会忘,李知勋懒懒转身,把整个人挂到围栏上去,“所以你改掉哪个了?”

 

“都改了。”权顺荣无比真挚。

 

什么?这人怕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李知勋狐疑,不动声色地挪出一截位置,空荡距离间让出来的刚好就是背后商业大楼的LED屏。他头也不回地指了指,“那个怎么说?”

 

谁知权顺荣也不带看的,一口咬定,假新闻。

 

只见他把鸭舌帽压得更低,直到半张脸都安全藏进帽檐阴翳里,才敢放开胆子扯下口罩。权顺荣弯着手臂轻柔绕上旁边人枯瘦纤薄的肩膀,像抚弄小猫似的顺势揽过他后颈,稍稍发力那么一带,就轻易拉近一段亲昵距离。李知勋仍记得这个蠢蠢欲动的初夏夜,耳边曳着几缕风的绒絮,天桥下江波回澜与虫鸟蝉鸣滑入胸腔共振成千军万马的心跳,权顺荣倾身过来吻他,绵长而富足地吻他,他们在夜色中呢,舌腔软软交融,他们在接吻了。

 

然后他听见权顺荣沉甸甸地跟他耳语,“给我划掉吧,知勋。我想干干净净的,正式追求你。”

 

李知勋来不及反应被一把拥进怀里,眼前这个男人明明快三十了,身上却还是介入十七八岁少年干净的棉汗衫,席卷一阵惊心动魄的薄荷酮和湿润雨季。“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还给我想办法解决恋爱问题吗?”听出来几分撒娇意味,权顺荣鼻尖喷洒的热气兜在他肩窝里撩拨挠痒,“那你现在再想想办法喜欢我不行吗?”

 

月亮坠毁眼眸坠毁得好彻底,李知勋还是哭了,眼泪莹莹翕闪,丰盈而出又咸又甜的薄红是初夏濯枝雨。那还能怎么办,“我想不出办法了。”他噙着泪音黏黏糊糊地讲,另一只手飞速抬起来试图偷偷抹干水渍。

 

“怎么办,好像除了喜欢,我对你别无他法。”

 

很早很早之前,还跟着师傅学手艺的时候,师傅就给他说过,客人与纹身,哪怕萍水相逢,也要完成一场以疼痛纪念终生的托付。所谓纹身,代表我曾放下武器无条件地向你投降,意味着你的窥探和侵犯建立在我周身赤裸之上,刻下纹身的人从来不是不再完整,是一生相随、止于终老。

 

真是天生的恋人。

 

当崭新的刺青完成,李知勋对着镜子看到他和权顺荣腕骨同侧一条渐进而曲折的心电曲线,共同连接那颗属于彼此的隐秘星球时,他再次流眼泪了。他好想问问权顺荣,问他你知不知道这就是永远了,这东西会一直烙在你身上,不生长也不老去,不褪色也不黯淡,哪怕某天你厌了倦了去洗,也是会留疤的。这是你摆脱不了的疼,入骨三分,你要带着它进坟墓,你和我,这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为什么这么放心就认定我?”

 

是在说什么?这次刺下的图案相同的纹身吗?还是那次上床?抑或者今天起的第一日?李知勋不确定的,总觉得内心有些生疏,所以问得含糊。可权顺荣一点也不含糊,像他第一次来工作室全盘拖出自己的故事一样,自那时起就不含糊。

 

“没有为什么。”他说,“我从一开始就信你。”

 

不要戒断,你是我永恒的沉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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